乘警押着几个落网的逃票者雄赳赳地走了过来。他看了一眼王锐,认为站在茶炉前的他有逃票的嫌疑,就吆喝他:“把你的票拿出来!”王锐就去西装口袋里掏票,他记得检过票后,他把它放在那里了。可是翻来翻去,车票却踪影皆无;他便去翻裤兜,裤兜里也没有!他心下一惊:这票是不是挤丢了?王锐就低头看脚下,结果他看见的是橘子皮、瓜子皮和废纸,根本就没有车票,王锐急得喉咙发干,他张口结舌地对乘警说:“我真的买了票!”乘警冷笑了一声,说:“你们这套把戏我见得多了,跟我走!”在乘警盘查王锐的时候,那几个逃票的人迅速地逃了。乘警一看被押解的逃票者一个都不见了,就问坐在地上怀抱小孩的妇女:“看见他们往哪儿去了么?是往前面的车厢去了,还是去后面了?”那妇女说:“我看我孩子的脸来着,没看那些人的脸,我怎么知道他们去哪儿了?”乘警就一挥手把火撒在王锐身上,“跟我走!”王锐找票找得手忙脚乱,恨不能脱光了衣服干净彻底地寻一遍。乘警让他跟着走,他说:“再让我找一找,我真的买了票了!”乘警说:“我逮住你一个,却溜走了五个!你跟那几个人是不是一伙的?你把我耗住,好让他们脱身?”王锐无限委屈地说:“这可真冤枉人啊,我怎么跟他们是一伙的了?我与他们不认不识!再说了,你这火车是一张网,他们几个是网里的鱼,庙在,和尚还能跑到哪里去呀?”他这一番话把乘警逗笑了。抱小孩的妇女也笑了,她说乘警;“我看你连黑熊都不如!黑熊掰苞米,是掰一穗扔一穗,你呢,掰一穗扔了五穗!”她的话缓解了王锐的紧张情绪,王锐笑了,乘警笑了,聚集在茶炉旁的人也都笑了。好像这里有人在说相声,其乐融融。可惜笑声变不成一只只灵巧的手,能帮王锐找出车票,他只能垂头丧气地跟着乘警走。他们一直走到餐车,那里已有另外一名乘警在给几名逃票者补票了。餐车有空位,几个女乘务员聚集在一起叽叽嘎嘎地说笑,还有几个厨师在打扑克。厨师戴着的白帽子和穿着的白大褂像初春的雪一样肮脏。苍蝇在污渍斑斑的台布上飞起飞落,悠然自得。王锐坐下来,耐心地跟乘警说:“我从来没逃过票,我向你保证!你给我几分钟时间,容我再找找!”乘警说:“因为抓你,跑了五个人,我没让你补六张票就算不错了!快说,从哪儿上的车?到哪儿下?”王锐说:“我在让湖路上的车,到哈尔滨去。”乘警吆喝补票员:“给这小子补一张从让湖路到哈尔滨的车票!”王锐急了,他说:“我要是没有买票,就让雷把我劈死!”乘警说:“你也知道晴天没有雷,你赌什么咒?赶快补票,不然到了哈尔滨,把你弄到铁路派出所去!”王锐偏偏来了犟脾气,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没——逃——票!”乘警说:“口说无凭,把票拿出来啊?!”王锐说:“那你让我去趟厕所,我扒光了衣服,仔仔细细地找!”乘警说:“你用不着去厕所扒光自己,就在这里扒吧!如今还上哪儿找处女和童男,人身上的那点零件谁没见识过,脱吧!”他的话让那几个女乘务员大笑起来,但她们没等笑利索就各提了一把钥匙离开餐车,看来前方又到一个车站了,她们这是去给自己负责的车厢开门。王锐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污辱,他咆哮着说:“我真的是买票了,要是我真找不出票来,它肯定是丢了!”乘警笑着说:“别激动,大过节的,高高兴兴的好不好?赶快补了票走人吧!”王锐心犹不甘,他记得没错,票确实放在西装口袋里了。他脱下西装,像考古学家打开墓葬一样,认真地察看那墓穴一样的口袋,结果他发现口袋开线了,车票滑落到衬里中了!所幸衬里的底线轧得比较密实,车票才安然夹在其中。当他终于把票如愿以偿地翻出来递给乘警时,王锐真是恨透了这件西装,他觉得它像汉奸一样把他出卖了。乘警见到车票,对王锐说:“还真是冤枉了你!”见王锐委屈得像是要哭的样子,乘警又说:“你就坐在这儿吧,不收你的座位钱了!”王锐可不想坐在这里,他想回到原先站着的地方。他要把车票给拥堵在茶炉前的乘客看,他没撒谎,他是清白的!王锐把西装搭在胳膊上,挎着包走出餐车。火车刚刚离开站台,车体晃得厉害,王锐也跟着摇晃着。等他回到原来的位置后,发现那个抱小孩的妇女已经不见了,不知她是下车了,还是找到了座位?而先前站着的人,也换了新面孔。只有那个锈迹斑斑的茶炉,还露着它那仿佛是饱经沧桑的老脸孔,迎接着他。
王锐本来就因为见林秀珊扑了空而心生懊恼,再加上车票的风波,他的情绪异常的低落。他想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对着镜头说说些假话呢,结果遭到工友们的耻笑不说,他为此换来的这个假日旅行又极不愉快。
前天中午,王锐正坐在工棚前吃午饭,工头把他叫出来,说是电视台来了两个记者,想采访一下打工者的待遇问题。工头说王锐形象好,口才也好,让他给建筑公司多美言几句,就说他们公司吃住条件都好,从未拖欠过打工者的工资等等。王锐本不想给人当枪使,但工头趴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你说好了,我奖励你一百块钱!”王锐说:“除了钱,能让我在中秋节时歇一天,我就去说。”工头一拍胸脯说:“没问题!”于是王锐就被记者拉到工地旁。男记者扛着火箭筒似的摄像机对着他,女记者则拿着甘蔗似的话筒对着他。王锐虽然是初次上镜,可他却丝毫都不紧张。记者问他:“你对恒基建筑公司给你提供的食宿满意么?”王锐说:“很满意,每天的菜里都有肉,馒头和米饭管够!住得也不挤,能伸开腿!”记者问:“公司拖欠过你们的工钱么?”王锐说:“没有,我们过年时探家,都能拿到现钱。”记者又问:“你喜欢当建筑工人么?”王锐说:“喜欢,因为我是在给人造安乐窝。鸟儿要是没窝,就得栖息在风雨中;人要是没窝,不就成了流浪者了么?”采访顺利结束了,工头很满意,当即兑现给王锐一百块钱,允许他中秋节时休息一天。王锐就用这一百元钱给林秀珊买了块丝巾,又买了月饼和橘子,打算赶到让湖路给林秀珊一个惊喜,谁料林秀珊也会得到一个假日,突然来探望他呢!看来两个惊喜一交错,惊喜就变成了哀愁。王锐还记得昨晚工友们聚集在那台只有十二英寸的电视机前观看他接受采访的情景,王锐的图像一从晚间新闻节目中消失,大家就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有人说王锐当瓦工可惜了,他编瞎话的能力完全可以去当个昏官;有人说以后要是缺钱用了,就朝他借,谁让他说公司没拖欠过工钱呢!还有人说王锐的样子像某某某、某某某,而那些名字都是大家看过的电影中叛徒的名字。工友们的话就像蜜蜂一样蛰着他的脸,王锐只好为自己辩解说:“我要不为他们说点好听的,公司还不得把我们都解雇了啊?咱们寄人篱下,就得嘴甜点!”工友们便不说什么了。可王锐却很难过,他暗想金钱和女人确实能拉拢和腐蚀人,一百元钱和林秀珊,就能让他堂而皇之地为别人唱赞歌。
王锐乘慢车返回哈尔滨时,林秀珊也满怀失落地踏上了返回让湖路的旅途。当她在中午十二点左右赶到王锐所在的道外的建筑工地后,她就跟两个往吊车上搬砖的民工说:“你们能帮我叫一下王锐么?”那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笑嘻嘻地说:“王锐是谁呀?我们不认识!”林秀珊认得与王锐铺挨铺的杨成,她就说:“那你们认识杨成么?”那两个人依旧笑嘻嘻地异口同声地说:“杨成是谁呀?我们不认识!”林秀珊以为来错了工地,正狐疑问,那两个人嘿嘿笑了,说:“你是王锐的老婆吧?我们见过你,你来工棚找过他!可他今天不在工地!”一听说王锐不在工地,林秀珊吓得腿软了,眼晕了,她颤着声问:“他出了什么事了?”两个工友相视一笑,其中一个说:“他现在可是明星了,上了电视了!”林秀珊更是吓得心慌气短了,她想王锐又不是有身份有地位有财富的名人,他要是上了电视,还不是跟那些穷人一样,不是犯了法在“现身说法”,就是受了骗在痛哭流涕地“伸冤”。正当林秀珊心急如焚的时候,刚好看见杨成和几个人往楼上运预制板,她就奔过去喊住杨成:“杨大哥,我家王锐究竟出了什么事?他怎么不在工地?”说这话时,她有些眼泪汪汪的了。杨成一见林秀珊,就“哎呀”叫了一声说:“王锐看你去了,你们这是走岔了!”林秀珊说:“你不要骗我,他怎么了?你们都在工地上班,他怎么不在?”杨成就简单地把王锐在电视新闻中为公司讲了好话,公司奖励他一天假期的事说了。杨成说:“你赶快往回返吧,估计王锐早就到你那里了厂林秀珊说:“你没骗我?”杨成说:“我骗你干啥?”林秀珊就急急忙忙地乘公共汽车返回火车站,买了一张午后一点零五分的慢车票。她想王锐知道她来哈尔滨寻他不见,一定能猜到她会立刻返回。他不是在厂房门口等她,就是去他们常去的私人旅馆等她了。一旦知道王锐平安无事,林秀珊高悬的心就落下来了。她在站前快餐店吃了一碗炸酱面后,就随着蜂拥的人流通过检票口,走下地下通道,奔向她要乘坐的列车了。她算计着五点之前就能见到王锐。林秀珊不像王锐的运气那么差,她买到了座号,而且临窗,这让她暗自得意,她和王锐一样喜欢在列车经过江桥时眺望松花扛。有一回她刚好看见落日浸在江水中,感觉这条如蛟龙的江仿佛是衔着一颗灿烂的珠子。
列车在轻快的乐曲声中离开了站台。如果说林秀珊感觉让湖路站是个牲口棚的话,那么它只是一个小牲口棚,而哈尔滨站则是一个大牲口棚。八个站台上进出站的列车络绎不绝,汽笛声此起彼伏,仿佛驴叫马嘶牛哞狗吠鸡鸣的声音全都交汇到一起了。那橘红色车体的列车像一头头健壮的牛,银灰色的列车则像一匹匹雪青色的骏马。像她乘坐的果绿色列车,就像脾气温驯的羊。这趟列车是由哈尔滨开往图里河方向的,凡是始发站的列车都很干净,它们就像清晨刚刚梳洗完毕的少女一样,给人一种洁净、清爽的感觉。而那些长途跋涉来的过路车,则邋遢得像个老妪。
林秀珊所乘坐的两人座的对面还空着位置,她就调换了一下方向,这样她与火车行进的方向是同向了。有人坐反方向的列车会觉得不适,易于晕车,林秀珊却不。但她还是喜欢与列车前行一致的座位,否则,列车虽在前进,你却有倒退回去的感觉。而且,反方向望风景时,你会觉得视野中的一棵树、一座房屋是由大变小,最后小得跟芝麻粒一样,让你怀疑自己行进在一个虚幻的世界,似乎什么都在飞速地奇异地消失。而与列车同向看风景,视野中的风景却是由小变大,由模糊变得清晰,风景总是在它最明朗的一瞬消失,给人一种真实可触的感觉。
林秀珊刚刚调换好座位,就见从车厢门口走过来两个人。他们同样的身高,但是一胖一瘦。瘦男人戴副眼镜,气质很好,看上去儒雅斯文,很有涵养的样子。不过他的双手被手铐扣着。胖男人看上去有四十多岁了,挎着一个黑皮旅行包,穿一件古铜色细条绒的衬衣,右唇角生了疮,就像沾着个烂草莓似的。胖男人拿出两张票,在林秀珊面前停下来,对她说:“小姐,这儿是您的座位么?”林秀珊的脸刷地红了,仿佛偷了什么东西被人逮住了似的,她连忙起身又坐回对面,说:“我以为车开了没来人,这座位就是空的了,对不起啊。”胖男人说:“没关系。”他让戴手铐的人坐在靠窗的位置,而他稳稳实实地坐在过道一侧,把旅行包放在腿上。瘦男人坐下来后,若无其事地把双手摆在茶桌上,就像故意展览那副手铐似的。胖男人问他:“想去厕所么?”瘦男人摇了摇头。胖男人又问他:“渴么?”瘦男人依旧摇摇头。胖男人打开旅行包,取出一条脚镣,吃力地弯下腰,给瘦男人戴上,然后拉上旅行包的拉链,将包扔在行李架上,连打了几个呵欠,似是疲倦到了极点的样子。林秀珊猜想戴眼镜的男人是被抓捕归案的犯人,而胖男人是个便衣警察。想想对面坐着个犯人,她有些心惊肉跳的,以致列车通过江桥时,她紧张得忘了看松花江。她不知道这男人犯了什么罪,杀人、强奸、抢劫还是诈骗?他看上去是那样的年轻和有气质,林秀珊很为他惋惜。
一名乘警走了过来。他到胖男人面前停了下来,说:“老王,有没有需要我们帮助的?”被称做老王的胖男人“噢”了一声,哑着嗓子说:“没有,一切都顺利。”乘警坐在林秀珊旁边的空位上,看了一眼瘦男人,对老王说:“就他杀了两个人?真他妈看不出来!”老王笑了,说:“按你的眼力,不该我押解他,应该他押解我才是?”乘警也笑了,说:“差不多吧!人家像警察,你倒像囚犯!”犯人抖了一下手铐,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
乘警和老王各点了一棵烟,又聊了一些别的,然后乘警离开了,而老王则眯着眼打起盹来。乘警离开时对犯人说:“用不了多久你就该吃枪子了,再也不会坐火车了,你好好望望风景吧!”
林秀珊本想去别的空位,远离犯人,可她很好奇,这个人怎么会是杀人犯?他为什么杀人?她很想跟他说说话,可她不知道该怎样开口。而且,她担心她的询问会激怒他,他也许会举起戴着手铐的双手,把她的脑袋当西瓜一样砸碎。林秀珊一想到这个活生生的人即将被枪毙,她的身上就一阵一阵地发冷。她每望他一眼,都觉得那是一个鬼影。
便衣警察起了鼾声。他大约知道犯人手铐脚镣加身,是寸步难行,所以睡得很安稳。有几个乘客知道车上押解着一个死刑犯,就悄悄走过来看犯人。犯人也不介意,他很平静地打量那些看他的人。看他的旅客每每遇见他的目光,就吓得掉头而去。犯人一会儿望望窗外的风景,一会儿又看一眼林秀珊。他看风景的时间长,而看林秀珊只是瞥一眼。他瞥林秀珊时,她感觉自己的肩膀仿佛被鬼拍了一下,凉飕飕的。
列车每停靠站台时,车厢就会骚动一刻。这时警察会睁开眼睛,茫然地看一眼犯人。列车重新启动后,他又会沉沉睡去。上车的旅客越来越多,空座就没有闲着的了。只有林秀珊旁边的座位仍然空着。有两个旅客刚坐下来,一望见茶桌上犯人那双戴着手铐的手,就如惊弓之鸟一样地离开了。这个座位也就仿佛成了皇帝的御座,没人敢坐。
林秀珊在火车上就根本没心思去想王锐了。她的意识中只有眼前这个犯人。有几次她清了清嗓子,想问他一句:“你今年多大了?”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犯人大约看穿了她的心思,每当林秀珊清理完嗓子后,他就会眨眨眼,冲她微微一笑。他的笑容让她不寒而栗。不是她怕犯人的笑,而是觉得这样的笑容很快会如空中的浮云一样消散,而为他惋惜得慌。林秀珊从未见过死刑犯,更别说与他们面对面地坐着了。在她的印象中,死囚大都面目凶残、丑陋不堪。她没料到他竟然如此文质彬彬。
林秀珊不习惯倒着看风景,所以每看一眼窗外,就有些灰心丧气。她已经不惧怕与犯人面对面地坐着了。她从行李架上把旅行包拿下来,打开,又开始摆弄里面的东西了。她首先取出闹钟,漫无目的地给它上弦。几分钟后,它突然“铃铃铃”地叫了起来,警察被惊醒了,他在瞬间站了起来,去掏别在腰间的枪。犯人见状不由得笑了起来,这回他笑出了声。警察看了一眼闹钟,瞪了林秀珊一眼,说:“我怎么听着像警铃声。”林秀珊也笑了。她的黄牙一定引起了警察的反感,他蹙了一下眉。林秀珊把这个调皮的闹钟放回包里。警察威胁她说:“你别又给它定了时,过一会儿它再叫起来,我就掏枪打烂它的脑袋!”林秀珊心想,公安局给你配枪是让你执行警务的,你敢对闹钟开枪,还不得把你开除出公安队伍啊?林秀珊在放回闹钟的同时,把口琴取了出来。她抚摩着口琴的一瞬,王锐又回到她心头。她想他一定等她等急了。他中午吃东西了没有?她最担心他去吃朝鲜冷面,王锐胃不好,吃了冷面常胃痛。可他又偏偏喜欢吃这个。林秀珊计划着晚上和王锐去吃三鲜水饺,让他喝一碗滚烫的饺子汤。
林秀珊摆弄口琴的时候,抬头看了犯人一眼。她发现犯人的眼神变了,先前看上去还显得冷漠、忧郁的目光,如今变得格外温暖柔和,他专注而神往地看着口琴,林秀珊想他也许像王锐一样会吹口琴。也许他也像王锐一样用口琴赢得过姑娘的芳心。林秀珊见他这么爱看口琴,就想把它收回去,因为它属于丈夫,好像别的男人是不配看的。但她一想这犯人活不多久了,他愿意看,就让他看个够吧。她把口琴放在茶桌上,让他能仔细地看。犯人看着口琴,就像历经寒冬的人看见了一枚春天的柳叶一样,无限的神往和陶醉。林秀珊问他:“你会吹口琴?”犯人点了点头,然后微微叹息了一声。林秀珊明白他的叹息来自手铐,吹口琴需要的是自由的手。林秀珊推醒警察,对他说:“你给他把手铐打开一下,好么?”警察横了一眼林秀珊,问:“干什么?我好不容易把他缉拿住,你想把他放了不成?”林秀珊笑吟吟地举起口琴说:“他想吹口琴,你就让他吹一下吧。”警察扭过头带着讥讽的口气对犯人说:“你倒是真有本事啊,我迷糊了一会儿的工夫,你就把人心给笼络了!”警察咳嗽了一声,复又眯上了眼睛。他的举动说明他不想擅自给犯人打开手铐。林秀珊本不想再请求警察了,可她实在不忍心看犯人望口琴的那种眼神:那么的向往,又那么的哀怜!她再次鼓起勇气推醒警察,说:“你就给他打开手铐,让他吹一下口琴吧!不让他多吹,就吹一个曲子!”警察叹了一口气,对林秀珊说:“你不是他什么人吧?”林秀珊郑重其事地强调说:“我是王锐的人!”警察说:“王锐是谁呀?”林秀珊笑眯眯地说:“是我丈夫!他也会吹口琴!”警察问犯人:“你真想吹这玩意?”犯人点了点头。警察仍然有些犹豫,林秀珊就鼓励他说:“他上着脚镣,跟驴被拴在磨盘上有什么区别?哪儿跑去呀!”林秀珊很愿意用牲口比方事物,她的话把警察逗笑了。警察对犯人说:“这也是你最后一次吹口琴了,就给你个机会吧!”警察从裤兜里掏出钥匙,把手铐打开。犯人的那双手像女人的一样修长细腻,只是这手没有血色。犯人先是活动了一下手指,然后才像抱刚出世的婴儿一样小心翼翼地拿起口琴,把它托在掌心,轻轻递到唇边。林秀珊的心紧张得提了起来,她不知道口琴会发出何种音色,它美不美?
突然,那小小的口琴进发出悠扬的旋律,有如春水奔流一般,带给林秀珊一种猝不及防的美感。她从来没有听过这么柔和、温存、伤感、凄美的旋律,这曲子简直要催下她的泪水。王锐吹的曲子,她听了只想笑,那是一种明净的美;而犯人吹的曲子,有一种忧伤的美,让她听了很想哭。林秀珊这才明白,有时想哭时,心里也是美的啊!警察大约也没料到犯人会吹这么动听的口琴,他情不自禁地随着旋律晃着脑袋,而车厢的旅客,都被琴声召唤过来了,他们聚集在林秀珊和警察座位旁的过道上,听得兴味盎然。一首曲子吹毕,犯人把口琴悄悄放在茶桌上,林秀珊注意到他的手指哆嗦不已。乘客们都没听够口琴声,大家都央求警察:“再让他吹一首吧厂警察爽快地说:“行,今天中秋节,你给大家献上两首曲子,虽然赎不了罪,也算是为人民服务了!”这样,犯人颤抖着拈起口琴,又吹了一曲。林秀珊常嘲笑王锐吹口琴的样子,说很像一个牙口不好的人在啃一穗老玉米。而犯人吹口琴的动作,倒像一个英俊少年在原野上吃一根碧绿的黄瓜,她似乎都闻到了一股清香味。他吹的第二首曲子同样的忧伤、缠绵、舒缓,如梦如幻。林秀珊注意到,犯人的泪水已悄然顺着脸颊滚落到口琴上,这口琴就跟被露水打过一般,湿漉漉的。
一曲终了,乘客都鼓起掌来。警察虽然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但他还是拒绝了大家的请求,把手铐重新给犯人扣上。那把沾染着犯人口唇气息和泪水气味的口琴又回到林秀珊手里。林秀珊觉得有些对不起王锐,她就拿着口琴去了洗脸池,用冰凉的水反复冲刷这把口琴。可是冲着冲着,她的泪水就下来了。当火车在不知不觉间停靠到让湖路站台上时,林秀珊甚至觉得这一段路程太短暂了。她在下车前对犯人说:“你吹的口琴可真美。”她不知道警察押解着他会在哪里下车。犯人冲林秀珊点了点头,算是与她告别。他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林秀珊走到喧闹的站前广场的时候,竟有些怅然若失。她站下来定了一会神儿,脑海里才浮现出王锐瘦高的影子。
建筑工地永远是嘈杂不堪的。混凝土搅拌机的轰鸣声,吊车起降的声音,钢筋与钢筋的清脆碰撞声以及瓦刀修整砖坯的“嚓嚓”声等混合在一起,把人的耳朵弄得嗡嗡地叫。王锐在下三营子时,感受最深切的是乡村的宁静。进城三年来,他觉得最辛苦的还不是身体,而是耳朵。在工地,耳朵每时每刻都要受噪音的鞭打。以往在乡村,哪怕是一声牛叫,他都能真切地感受到,可在城市里,工作和生活的环境充斥了噪音,他反而对声音不敏感了。他这才明白,真正的声音存在于寂静之中,而众多的声音其实是一种没声音的表现。
王锐满怀希望地赶到建筑工地时,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分了。迎接他的首先是那些噪音。王锐以为会见到林秀珊,她该像个乖女孩一样地等他,然而他失望了。她会不会听说他去了让湖路,而又乘车返回了呢?王锐一旦这样想了,就格外的心凉。他碰到两个工友,就问他们:“你们见没见我媳妇呀?”工友则说:“你没和老婆过一夜,就跑回来了?”王锐想林秀珊认得杨成,她找不见他,一定会向杨成打听自己的。王锐乘吊车上到顶层,找到了杨成。杨成一见他就大叫一声:“你怎么跑回来了?我让你媳妇回去找你去了!”王锐觉得腿都软了,他有气无力地说:“她怎么不知道在这儿等我啊。”杨成说:“是我让她回去的!你现在赶快再返回去吧!我估摸着她早就该到站了!”王锐心灰意冷地说:“这一天折腾下来,我觉得比上工还累!”杨成嘿嘿笑着说:“晚上你把媳妇搂在怀里,乏也就解了!”王锐一想时间还来得及,就离开工地,乘公共汽车到了火车站,又买了一张去让湖路的车票。这回他很幸运,不但有座号,而且列车在他买了票十分钟后就进站了。王锐坐在相对整洁和敞亮的车厢中,想着三个小时后就会见到林秀珊,他的心境又明朗起来。
列车缓缓通过霁虹桥,在经过一片片灰蒙蒙的楼群后,铿锵有力地驶上了江桥。王锐这回没忘了眺望松花江,此时夕阳已经半沉,江面的一侧被橘黄的夕照笼罩着,另一侧却是沉重的灰色。这江看上去就仿佛是一个美少女在穿一件黄绸缎的袍子,只穿上了一只袖子,因而半江明媚半江暗。王锐觉得这样的江水反而有韵致。满江明媚让人觉得太艳,而满江灰暗又让人觉得压抑。只有这半明半暗地对比着,才让人觉得这江水魅力无穷。他甚至觉得他和林秀珊一直如此甜蜜,就是因为这若即若离的生活状态。他们独自生活着时,那就是“暗”,而相聚在一起时,则是“明”,明暗相交,总是让人回味无穷。
列车越走天色越暗,车厢的顶灯亮了,它投射的光线昏黄模糊,这样的光就给人一种苍老的感觉。王锐对面坐着两个男人,看上去他们素不相识,一个在一张纸上不停地写着数字,另一个则捧着一本杂志在看。看杂志的人不停抬头扫一眼王锐;王锐想我又不是字,你看我做什么?王锐的旁边,坐的是一位老太太,她一上车就靠着车窗睡了。她的睡姿很特别,两条胳膊不是放松着垂下,而是交叉着护着胸。如今戴套袖的人几乎看不见了,可老太太却戴着一副,因而很扎眼。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胖女孩推着货车吱扭扭地来了,货车上有盒饭卖。王锐饿了,他花六元钱买了一份。他一般不喜欢买火车上的食品,它们不但难吃,而且价格很贵。比如他拿到手的盒饭,只有一撮拳头般大的米饭,旁边配着少许颜色黯淡的菜,就花掉了六元钱。而在车下,三元钱就足够了!王锐有些心疼地吃着盒饭,这时那个在纸上写了形形色色数字的人对王锐说:“兄弟,随便给我说几组数字!每组七个数字!”王锐这才明白,此人是个“彩民”,正煞费苦心地编彩票号码。王锐笑笑,说:“我没那个运气,你还是自己编吧!”那人说:“求你还是给我说两注吧!”王锐见他如此恳切,就顺口说了两组数字。这两组数字他也曾买过,一个是他工地附近的公用电话亭的号码,一个是林秀珊在让湖路等他电话的那个电话亭的电话号码。可惜这两注号码连末等奖都没有中过。工友们大都有买彩票的爱好,他们总想碰碰运气,万一中了五百万元的头奖,不是一夜之间就成了富翁了么!可惜没有一个人有那样的鸿运,除了拜泉县来的李为民中过一次三百元的四等奖外,大多工友投的注,都像阳光下的肥皂泡一样消散了。林秀珊从来不买彩票,她说一看到彩票机,就会联想到吃人的老虎。这老虎胃口很大,天天在吃人喂给它的东西,把很多未识破它面目的人给盘剥得一文不名。王锐就说彩票机不总是老虎,它要么不吐金子,要是吐,就会给一个人吐上一地的金子,中几百万元奖的不乏其人!林秀珊就一本正经地说:“谁中了大奖,就说明让老虎给狠狠地咬上了一口,不会有好下场的!你想啊,人一下子得了几百万,不是因为钱分得不均了闹得夫妻兄弟不和,就是因为有了臭钱变得好吃懒做了,成了废物,这不是灾是什么?”
吃过盒饭,王锐觉得累,他把头向后仰,想眯上一会儿。他怕自己睡得沉,听不见列车员报站的声音,就问那个苦心琢磨彩票号码的人:“你在哪儿下车?”那人问:“干什么?”王锐说:“我想眯一会儿,怕睡过去,听不见报站声。”那人打了一个呵欠,说:“我也困了,眼皮都直打架了,我可不敢保证能叫醒你。”这时一直在看杂志的人对王锐说:“你们安心睡吧,我在终点下车,到站了我会叫你们的。”他问王锐在哪儿下车,王锐说:“让湖路。”又问那个彩民在哪儿下,彩民说:“嫩江。”看杂志的人说:“放心吧,我不会忘了叫醒你们的!”他那超乎寻常的热情让王锐顿起疑心:他是不是个贼呢?他听说,如今在火车上做案的贼不像过去那样在车厢间四处流窜了,他们会买上一张票,堂而皇之地坐下来,趁旁边旅客不备时,伸出黑手。得手后就近下车,没得手就仍然盘踞车上,等待猎物出现。王锐闭上眼睛佯睡,故意把旅行包放在膝盖上,并且装模作样地打起了呼噜。那个彩民也随之打起了呼噜。王锐听得出来,彩民的呼噜是真的呼噜。果然,一刻钟后,他感觉腿上的包在动,王锐睁开眼睛,见那人依然举着杂志在看,他想这双贼手真的比魔术师的手还要快呀!王锐想既然这贼发现他警觉了,一定会游荡到别的车厢去。他在这里没得手,就会把手伸向别处。王锐想不如叫来乘警,让他看着这贼,可又一想自己并没有抓住人家任何把柄,若被他反咬一口,岂不冤枉?王锐索性不睡了,他盯着对面的人,看着他不时地翻动书页,心想我看你怎么伸出贼手?天色越来越暗了,窗外的风景模糊了,谁忘了关厕所的门,一股尿臊味像癞皮狗一样流窜过来,令人作呕。列车减速了,王锐知道它又要停靠到站台上了。看杂志的人把杂志扔在茶桌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对王锐说:“唉,坐得我昏头涨脑的,到车门口透口气去。”说着,他朝车门走去。王锐想他也许是趁下车人员拥挤的时候,寻找被偷的对象。王锐推醒那个彩民,小声对他说:“兄弟,精神着点!你旁边坐着的那个人,可能是小偷!我刚才装睡,感觉他把手伸向了我的包!”王锐的话音刚落,列车就剧烈颤抖了一下,停下来了。那彩民睡得香,嘴角的涎水都流出来了。他懊恼地对王锐说:“唉,我在梦里中了五百万,正在银行领钱时,让你给叫醒了!”王锐说:“梦又不是真的!我就不爱做美梦,我乐意做噩梦!”彩民打了一个呵欠,问:“为什么啊?”王锐很认真地说:“你想啊,你若是做了美梦,在梦中要啥有哈,醒来后却一无所有,难过不难过呀?可你要是做了噩梦呢,在梦里上刀山下火海地受苦受难,醒来后发现阳光照着你的屋子,没有那些可怕的东西,你感动不感动呢?”彩民嘿嘿笑了,说:“你应该当个哲学家。”在他们说笑的时候,列车又缓缓启动了。车厢里走了一些人,又上来一些新旅客。王锐发现对面的人没有回来,就对彩民说:“他知道自己露了马脚,可能溜了!”彩民说:“溜他妈的去吧!这世道也就这样子了,吃喝嫖赌、打砸抢的什么没有!”彩民发牢骚的时候唾沫星子四溅。这时乘警连同列车员查票来了,王锐提早把票拿了出来,先前不愉快的寻票经历还让他心有余悸。彩民也在找自己的车票。他将手伸向裤兜,王锐听见他惊叫了一声:“糟糕,我的钱包呢?!”王锐说:“你是不是放在别的兜里了?”彩民站了起来,急得像猴子一样抓耳挠腮。他把身上所有的兜翻了个遍,没有寻到,他就胡乱地拍打着身体的各个部位,叫着“出来吧,出来吧!”好像钱包是个与他捉迷藏的小孩子,一吓唬就主动跑出来了。结果直到验票的人站在他们的座位旁,彩民也没找出票来。列车员先是看过王锐的票,然后推醒老太太,说:“大娘,看看你的票!”老太太展开胳膊,把手伸进套袖,取出一卷钱来,把它捻开,车票就夹在其中,她把票抽出来。王锐想这老人倒是精明,钱和车票都藏在套袖里,她又交叉着胳膊睡着,钱就跟落入了保险柜一样万无一失。当列车员请彩民出示车票时,已急得满头大汗的他咆哮道:“我的钱包丢了!我的票夹在钱包里。”男乘警微笑着说:“你们这套把戏我见得多了,少啰嗦,补票吧!”这话同上次列车的乘警奚落王锐时如出一辙。彩民说:“我有票!我的票在钱包里,钱包丢了!”王锐说:“一定是那小子干的!他肯定溜到别的车厢了,我认得他,咱们逮他去!”王锐把看杂志的人在他装睡时要拿他的包的举动对乘警说了,并且指着茶桌上的杂志说:“你看,这就是他看的书!”乘警这才将信将疑地跟着王锐和彩民挨个车厢地捉贼。他们花了半个小时从车头走到车尾,也没见那个贼的影子。王锐猜他早已中途下车了。没捉到贼,王锐和彩民悻悻回到原位。彩民说,他的钱包里有三百多块钱,还有四张总计二十注的彩票以及车票。他看了一下手表,十分沮丧地说现在正是开奖时刻,没准他会中了大奖呢,可他的彩票却是别人的了!这样一想,他就觉得丢的不是几百元钱、车票和彩票了,而是搬起来都会困难的五百万钞票!他如中了魔一样喋喋不休地说:“今天我的彩票肯定中了大奖!天啊,我的五百万没了!天啊!”他愁肠百结、捶胸顿足,仿佛贼掏走的不是钱包,而是他的心。王锐见他如此失魂落魄,就劝慰了他几句,岂料他忽然站起来冲王锐叫道:“都怪你,你知道他是个贼,为什么不提醒我一下?你只知道护着自己的包,你够人么?!”说着,抬手就给王锐一拳头,打在他右眼眶上。王锐疼得“哎哟”惨叫着,用双手捂着脸,这彩民仍不解恨,又往王锐肩头擂了几拳,声嘶力竭地说:“你赔我五百万,你赔!”坐在王锐旁边的老太太早已吓得躲到过道里,她叫道:“快喊人哪,要出人命了!”一个又矮又瘦的旅客叫来了乘警。乘警一奔过来就呵斥道:“怎么的,没抓到贼,你们俩倒掐起来了!”彩民本想再给王锐几拳头,见乘警来了,他就把怒火转嫁到乘警身上,照着他的下巴就是一拳,骂道:“你们这些吃屎的货!铁路养你们这些废物干什么!你们养得跟懒猫一样,看着那些老鼠一样的贼不管不问,白白让我丢了钱包,你赔我五百万!”乘警猝不及防挨了一拳,气得火冒三丈,他老鹰擒鸡般地把彩民拉到过道上,伸出腿狠踢了那人几脚,彩民“哎哟”叫着,但仍没忘了嘟囔他失去了五百万的事情。最后彩民被乘警给带走了。
彩民走了,先前围聚过来看热闹的旅客又都回到原位了。老太太坐回王锐身边,她撇了一下嘴对他说:“你让人把眼睛给打青了!看看你这八月十五过的!不是我说你啊,你干吗多管闲事?跟他提醒那一嘴干什么?怎么样,贼跑了,他拿你当替罪羊了!”王锐觉得眼眶火辣辣的疼,而且泪流不止。他真是悔恨极了!心想老太太说得确实对,他真不该跟那个疯子似的彩民进那一言。老太太又说:“我看你得让那人领你去看看眼睛,你自己是瞧不见,肿得可厉害呢,万一打坏了可怎么办?眼睛多金贵啊!”老太太这一唠叨,王锐就更加的后怕,他想万一自己的眼睛被打瞎了怎么办?他可不想让林秀珊有个独眼丈夫。王锐使劲眨巴那只受伤的眼睛,让它飞快地转来转去,结果他并不觉得吃力和过分的疼痛,这让他略微心安。他想若是那彩民看他的眼珠这样转动,一定会以为是彩球在摇奖器里旋转,摘出他的眼珠也未可知。王锐捂住左眼,觑着右眼看周围的景物,结果他能看见邻座老太太手上的青色老年斑,能看清过道另一侧的男人跷着腿吸烟的情景。他又把头扭向车窗,结果他望见了原野上仿佛散发着奶油气息的微黄的月光,看来中秋的月亮已经悄然升起了。他知道自己的眼睛没受重伤,他为此庆幸不已。他从旅行包里掏出给林秀珊买的丝巾,看着丝巾上那一朵朵紫花,禁不住流下了眼泪。老太太见他落泪了,就惊叫着说:“你是不是看不见这丝巾上的花了?你不能饶了那小子,让他领你就近下车,到医院查查去!”王锐想告诉她,正因为自己看得见丝巾上的花儿,他才流泪了。王锐平静了一番,起身到洗脸池去,他打算洗一把脸。然而拧开水龙头,却见滴水未出。慢车的水龙头常常是这样,在列车始发后的一两个小时内,它能咧着嘴淌出水流,而过了几个站后,它就像哑巴一样闭上嘴了。王锐站在那里,忽然觉得自己站着的是下三营子逐渐沙化的土地,而水龙头管则是已经干涸了的地根河。他抬头照了照洗脸池上方的镜子,虽然它被水渍和灰尘弄得肮脏、模糊,他还是看见了自己的脸。他的右眼眶果然青着,且微微浮肿。他想要是下车后见到林秀珊,她问眼睛是怎么回事,他一定不能跟她说实情,就说是在工地被砖头扫了一下。一想这样说更糟糕,他再去工地时,林秀珊还不得整日为他提心吊胆啊。干脆就说今天上车的人多,自己不小心磕在车门上了。
列车停靠在让湖路的站台时,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王锐想要是月光有消肿除淤的功效就好了,让他的眼睛能立刻恢复如常。他觉得这副面貌与妻子团聚,有些扫兴。
王锐猜测林秀珊已经在他们常去的旅馆的地下室等他了,他就没有去毛纺厂的宿舍,直接去了旅馆。
王锐是这家旅馆的常客,老板娘认得他。老板娘四十多岁,非常胖,手上戴着三枚金戒指,一有空闲就“咔——咔——”地嗑瓜子,看人时爱觑着眼睛。有一回王锐在清晨时离开旅馆,老板娘呵欠连天地从登记室走出来对他说:“昨晚住在你们隔壁的人来退房,说是睡不着,你们把床弄得太响了!我就跟客人说,人家小夫妻十天半月的才在一起住一宿,能不多折腾一会么!”说得王锐和林秀珊的脸都火辣辣的,就像是做了什么错事似的。他们跟老板娘说以后一定注意着点,可是又怎么能注意得了呢,他们一旦拥抱在一起的时候就变得疯狂了,睡在他们隔壁的客人也就仍有闹着要调换房间的。所以老板娘每次见到王锐,总要笑着说他一句:“看着你挺瘦的,没想到力气倒是蛮大的嘛。”
王锐走进旅馆时,发现坐在登记室里的老板娘今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她穿一件绿地粉花的丝绒褂子,一条宽松的黑裤子。她盘了头,脸上不惟涂了脂粉,还描眉涂唇了。她正和外号叫“小白梨”的女服务员嘀咕着什么。林秀珊对王锐说过,小白梨是老板娘养在旅馆的“鸡”,她的身份是服务员,可干的都是妓女的勾当,王锐就很看不起小白梨。小白梨其实并不漂亮,但她身材好,肤色白,看人时总是笑眯眯的,所以看上去还比较可人。
老板娘见了王锐,满脸都是笑容。她说:“我猜今儿中秋,你们夫妻不会不来团圆的!”
王锐问:“我媳妇来没来?”
老板娘说:“没来呀!怎么,你没和她约好?没约好也没事,你先把房开了,回头再去找她!”
王锐说:“那我得看看她在不在让湖路,她要是不在这,我开房间干什么?”
老板娘笑着说:“你媳妇不在这也没啥,让小白梨陪你!”
王锐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从来不吃梨!”王锐听见了身后的老板娘和小白梨爆发出的笑声。
老板娘鄙夷地说:“一年到头只吃一种果子腻不腻呀?他不吃梨有人吃!”
小白梨说:“看他今天眼眶都青了,没准要吃野果子没得嘴,让人给打了!”
王锐忧心忡忡地朝毛纺厂走去。他不停地打量过往行人,生怕错过了林秀珊。待他走到传达室门口时,值班的人认出了他,说:“你媳妇回来了,不过又走了!”王锐有气无力地问:“去哪儿了?”值班的人说:“这我怎么知道!她出门时又没说去哪儿!你进去跟人打听打听去吧。”这回他没让王锐填会客单。
王锐拖着已经发酸的腿走到林秀珊宿舍,疲惫不堪地敲响了宿舍的门。宿舍没有亮光,难道里面没人?王锐持续不断地敲着门,并且大声问:“秀珊,你在么?秀珊!”王锐听见室内有了脚步声,但是灯仍然没亮。吴美娟的声音隔着门传了过来:“王锐,真的是你么?”王锐说:“吴大姐,是我,你开开门,秀珊呢?”吴美娟说:“宿舍的人都看录像去了,对不起啊,我就不开门了。”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秀珊去哈尔滨找你去了!她在吃晚饭时从哈尔滨回来,我们告诉她你来找她,听说她去你那儿,你就返回去了。秀珊一听说你回去了,她就又去哈尔滨了!你赶快再返回去吧!”吴美娟的话让王锐觉得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凉,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栽种了假种子的倒霉的农民一样,奔波劳累到最后却是两手空空。那一刻他辛酸极了。他知道吴美娟这是和丈夫在一起。吴美娟的丈夫在林甸的农村,他每次来探望妻子,都不舍得住旅馆。他会花上几块钱让宿舍的其他人去毛纺厂附近的一家录像厅看录像,一张票只有两块钱,等大家看完录像回来,他们也就做完事了。吴美娟会把丈夫安排到男宿舍,与人凑合一宿。林秀珊为此看过好几次录像。她有一次悄悄跟王锐说,录像厅里净放些三级片,看着让人作呕。王锐就说:“你要是有一天学坏了,我就揍塌吴美娟男人的鼻子!”林秀珊咯咯笑着说:“他就是个塌鼻子!不用你去揍了!”王锐想吴美娟现在正甜甜蜜蜜地和她的塌鼻子男人聚在一起,而他和林秀珊奔波了一天却仍然天各一方,就觉得自己仿佛受了谁的嘲弄似的,不由得潸然泪下。
王锐摇摇晃晃地走出毛纺厂大门。他没有去火车站,而是横穿马路,到了林秀珊常等他电话的电话亭。街上的车辆比白天时明显少了,人行道上也是偶尔才见一两个人走过。人们大约都在家中吃着香甜的月饼呢。王锐看了一眼那轮皎洁的月亮,就受伤般地低下了头。他想这月亮既不属于他,也不属于林秀珊。这轮月亮对今夜的他来讲就是一个漆黑的空洞。他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孤独无助。
王锐掏出电话卡,把它插进那个只露着一道缝的插口,下意识地拨了一下他工地附近的公用电话。半年以来的周五晚上,他都是在那里给林秀珊打电话的。上次林秀珊到哈尔滨看王锐,他们路过这个电话亭时,林秀珊还调皮地对王锐说:“瞧,那不是咱家的电话吗?”这话险些使王锐落下辛酸的泪来。他想他作为一个男人实在太没本事了,他不能让妻子拥有一部自己的电话。他们的甜言蜜语不能在夜阑人静时悄悄地说,而必须在固定的时刻、在风中雨中雪中大声地说,这看似浪漫,可又是何等的辛酸和悲凉啊!
王锐握着被无数陌生人的手握过的发粘的听筒,听到的是一片嘟嘟的忙音。他猜那些回不去家的工友们正在这个团圆之夜给家里打电话呢。工友们的家大都在贫穷的农村,几乎没有谁家拥有电话。但他们所在的村屯却有个别安装了电话的地方。他们就打给人家,让他们去喊一下自己的亲人,然后放下听筒,估计亲人到了,再打过去。所以有的人是打到养牛专业户家的,有的人打到村长家,还有的人打到小学校或者是开食杂店的人家。工友们在归乡时,在旅行包里就会多备一份礼物,是送给帮助接听电话的人家的。下三营子也有几部电话,不过林秀珊选中的是金六婆家的。王锐很讨厌金六婆,可林秀珊却不。林秀珊说金六婆又不是人贩子,非要把哪家姑娘推进火坑里,她不过就是为人说媒,她做的也是生意。金六婆家离林秀珊的娘家很近,两三分钟就可走到,这也是林秀珊会把电话打给金六婆家的一个原因。他们每年大约要往回打四五个电话。他们总是在一起时往回打,夫妻会轮流跟家人说上几句话。林秀珊的母亲那时就会用飞快的语速说话,不等他们把话说完,她就率先放下了电话,她是怕他们花钱。林秀珊回下三营子时,就要为金六婆买一件礼物。金六婆喜欢吃和穿,林秀珊给她买的,除了点心就是衣裳。金六婆每回接到电话,总是热情地去叫林秀珊的家人。王锐仍记着金六婆为他说媒所引起的风波,所以对她总是没什么好印象。觉得她好逸恶劳、油嘴滑舌,不是一个正经女人。所以他本想打个电话问问家人的情况,但一想到要打给金六婆,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王锐又拨了一遍工地附近的公用电话,结果听筒里传来的仍然是急促的忙音。他认定电话亭前站着的一定是自己的工友,他想问问他们,林秀珊去没去过工棚?她在等他,还是又踏上了归途?
月光照着马路,照着树,照着那个冷清得没有一个人候车的公交汽车站。王锐看着路面上杨树的影子,觉得它们就是一片静悄悄开放的花朵。一辆只载着几个乘客的公交车驶了过来,跟着一辆出租车也驶了过去。它们轧在路面的花朵上。王锐以为花会窒息,可当车过去后,路面上那花朵般的树影依然活泼生动,清晰可人。王锐想自己要是这影子中的一部分就好了,那样林秀珊就能天天从他身上走过。他愿意让她秀气的脚时时踩着自己。
王锐伤感着,忽然,他听见电话底气十足地叫了起来。在夜晚,这铃声就像寺庙的钟声一样清凉、悠扬。王锐接过电话,“喂——”了一声。只这一声“喂”,林秀珊就听出了是丈夫的声音!王锐的声音,哪怕是一声轻轻的叹息,她都能准确无误地分辨出来。
“王锐,我知道是你!”林秀珊分外委屈地说,“我来找你两趟了,都扑空了!”
“我还不是一样?!”王锐的眼睛湿了,“我也来找你两趟了!我先前还以为你在旅馆等我呢,我去了,你不在;从旅馆出来我的腿都软了!”
“王锐——”林秀珊充满深情和疼爱地唤了一声丈夫。
“秀珊——”王锐也满怀怜爱和委屈地唤了一声妻子。
林秀珊说:“我刚刚给家里打完电话。咱们两家的老人都挺好的!妈把咱儿子抱过去了,他在电话中还和我说话了呢!”
王锐问:“咱儿子说了什么?”
林秀珊说:“他说想爸爸想妈妈。他问爸爸妈妈吃月饼了么?”
王锐说:“你怎么跟他说?”
“我告诉他,爸爸妈妈还没吃月饼呢,要等他一起吃!我跟他说他吃月饼时望着月亮,就会看到爸爸妈妈。你猜咱儿子怎么说?他说爸爸妈妈没有翅膀,怎么能飞进月亮里?还说月亮里都是光,住在那里多晃眼呀!”
王锐含着眼泪笑了,说:“他真聪明!将来肯定比他爸强!”说完,他才想起问妻子在哈尔滨的什么地方。
“就是你们工地旁边的电话亭——咱家的电话亭啊!”林秀珊说,“我猜你找不到我,可能会在电话亭等我,我就来这里打电话。刚开始打没人接,我就往咱老家打电话。等跟咱儿子说完话,再拨那个电话,你就接了!”林秀珊的声音颤抖了,“咱一家人在电话中团圆了,我知足了!”
“秀珊,是你在那儿等我呢,还是我在这等你回来?我想你!”王锐四顾无人,又大声补充一句,“我想把你抱在怀里,亲你!”
“我也想你!”林秀珊说,“我不在这等你了,明天一大早我还得给人做饭呢。你明天一早也得去工地,就别等我了,回来吧!”
“那我们今天就见不上面了?”王锐伤感地说。
“我们可以在错车的时候相见。”林秀珊说,“你坐十点四十的那趟慢车,我坐十点五十的慢车,我们的车肯定能在中途相会!我站在车窗前,一准能看见你,你也能看见我!”
“可是火车一晃就过去了!”王锐说,“我又拉不着你的手!”
林秀珊说:“我们乘的是慢车,慢车相会不会一晃就过去的,能看好几眼呢!”林秀珊还想说什么,电话突然间断了。王锐吓得手心都湿了,他想林秀珊是因为疲劳过度而晕倒了呢,还是碰上了抢劫犯或者是流氓?晚上十点左右的哈尔滨,即使是在繁华街道上,也是车稀人少了。王锐急得六神无主,脑袋嗡嗡直叫。但他很快醒过神来,连忙把电话打回哈尔滨的电话亭上。
“王锐——”林秀珊咯咯乐着,“我就知道你聪明,能把电话再打回来的!我的电话卡里的钱用光了!”
“吓死我了!”王锐说这话时,嘴唇仍有些颤抖。
林秀珊说:“王锐,你没见到我,可别像老胡那样啊。你忍一忍,下次见面,我好好侍候你!”
老胡三十八岁,是王锐的工友,老婆孩子都在虎林的乡下。工友们一年半载也见不上老婆一面,有的按捺不住就去找暗娼,有的怕花钱或者怕染上花柳病对不起老婆,夜深时就常有人偷偷自慰以解寂寞。兴许老胡年岁比别人大些,不懂得压抑自己在快感时的叫声,有两次他在夜深时放肆地叫喊,把大家都扰醒了。以后工友们一见到他就爱笑,逗他:“老胡,你的嗓子可真亮堂啊!”老胡虽然五大三粗的,但他脸皮薄,从此后他就不与人说话,而且在工地干活时常常出错。终于有一天他砌歪了一面间壁墙,早就看他不顺眼的工头勃然大怒,把他给解雇了。老胡只得卷着行李回家了。王锐记得他当时跟林秀珊讲老胡的故事时,林秀珊哭了。她紧紧地抱住王锐,说:“我会常看你去,你可不许学老胡,让人耻笑!”
王锐想起老胡,心里疼痛了一下,他说:“我不会像老胡似的!能听见你的声音我就知足了!”
听筒里传来的是林秀珊的笑声。她的笑声跟少女时一样的温存甜美。林秀珊说:“王锐,我给你买了一样东西,你猜是啥?”
王锐不假思索地说:“是腌肉。”王锐爱吃让湖路夜市老葛家做的腌肉,他以为妻子给他买的一定是它。
“你就认得肉!”林秀珊嗔怪地笑了,“一会儿我在火车上举着它,你就知道它是啥了!”
“我老想着你,当然要往肉上猜了!”王锐说。
林秀珊说:“你没娶我时,就不会往肉上想了!”
王锐笑了,他说:“我也给你买了一条丝巾,你猜猜它是啥?”
林秀珊笑得更加响亮了,她气喘吁吁地说:“你都告诉我是丝巾了,还让我猜什么呀?!我看你是坐火车坐糊涂了!”
王锐说:“咳,我真是糊涂了。没老就糊涂了,你还不得把我给蹬了呀?”王锐边说边看着电话机上的IC卡的通话余额显示,他发现只剩下四毛钱了,他们只够再说一分钟的了,他大声地说:“秀珊,我的卡里也没钱了,一会儿电话自动断了,你可别为我担心啊!”
林秀珊说:“我知道。”
王锐很想在最后的一分钟里说些重要的话,可他大脑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而林秀珊也如他一样沉默着。王锐能听见工地传来的隐隐的搅拌机工作的声音,而林秀珊听见的则是一辆汽车疾驰而过的“刷刷”的声音,就像风声一样。他们的通话就在这两种声音的交融中自动断掉了。
林秀珊和王锐各自踏上了一天中最后的归途。他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到达了火车站。林秀珊买过票,通过检票口的时候,发现候车的人少得可怜。大多的列车到了午夜时分就像牲口棚里的牲口一样歇息了,偶尔经过的几列慢车,就像几匹吃着夜草的马一样,仍然勤恳地睁着它温和的眼睛。林秀珊在通过地道的时候,觉得自己在瞬间与中秋的气氛隔绝了;而当她走出地道,又能望见月亮的时候,她才觉得节日又像个撒娇的孩子似的滚到她的怀抱。
车厢里空空荡荡的。林秀珊见到处都是空座,她就选择了靠近窗口的座位。她要透过窗口和王锐相会。她不知道是三人座这侧的窗口能与列车相会,还是两入座那一侧的,所以列车启动后,她就一直透过车窗看双轨线上另外的铁轨在哪一方,她确定了是在两人座那一侧的,于是就安心地坐了下来。她估计与王锐的相会,大约要在一小时之后。林秀珊打开旅行包,抚摩着那只没有派上用场的闹钟,就像怀抱着一只顽皮的小兔子一样,满怀爱心地对它说:“你好好睡吧,明早不用你叫了,给你省省嗓子。”
她又拈起那条床单,深深地嗅了一下,那上面残存着的王锐身体的气味使她的内心充满了温情,她对床单说:“你身上有我男人的味儿我不计较,要是别人身上有他的味儿,我就撕烂它厂林秀珊又轻轻取出口琴,从口琴中坠下几滴水来,凉凉的,看来她先前在列车上冲洗口琴时,没有把它擦拭干净。她想起了犯人的那张脸,想起了那与众不同的琴声,情不自禁地微微叹息了一声。她想犯人早就该到目的地了,当他戴着手铐走下列车时,他会想起这把口琴么?
当林秀珊选择好了相会的座位时,王锐也在忐忑不安中找好了座位。王锐到了火车站才发现自己只剩下十二块钱,根本不够买返程车票的了。他只得买了张站台票混上车。他没料到今天要乘四次火车,没带多余的钱。
王锐所乘的列车是由图里河方向驶来的,它走了十几个小时的路了,因而看上去尘垢满面。车厢的过道上遗弃着果皮、烟蒂、花生壳等东西,茶桌上更是堆满了空啤酒瓶、鸡骨头、瓜子皮、肮脏的纸巾、糖纸等杂物。车厢的座位空了多半,大多的旅客都睡着。王锐想在这样的环境中逃票会很容易。只要他远远看见乘警来查票了,就一纵身钻进王人座席下面,反正大家素不相识,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从列车的肮脏程度他能判断出,列车员至少有几个小时没来打扫了,他们也许正聚在餐车里喝酒赏月呢。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乘警也不会出来查票的。
王锐选择的座位,它旁边的窗口相对明亮些。不过王锐还是怕看林秀珊时会不真切,他就用袖子当抹布,把它蹭了又蹭。他周围的座都空着,只有过道的另一侧,有一个妇女和一个孩子。妇女垂头织着毛衣,边织边打呵欠,而那个六七岁模样的男孩,则举着一支玩具枪,一会儿对着窗口比画一下,一会儿又对着车厢人口处悬挂着的列车时刻表比画一下,口中发出“叭——叭——”的声响,模拟着子弹飞溅的声音。他玩一会儿,就要跑回来央求织毛衣的妇女:“妈妈,给我一颗子弹吧!”织毛衣的妇女就会说:“不行!没看这里的人都在睡觉么?要是把谁给打醒了可怎么办?”男孩说:“我不打人,我打空座!”妇女说:“不行!你看谁像你,半夜三更的不睡觉,还在这淘气?”
列车行进了大约一小时二十分钟后,王锐站了起来。他估计和林秀珊相会的时刻快到了。果然,十几分钟后,他发现对面有列车驶来。他紧张地盯着那一节一节划过来的列车。在夜晚,列车看上去就像首尾相接的荧光棒,把夜照亮了。王锐发现对面的列车与他所乘坐的列车一样空空荡荡,这两列车就像两个流浪的孤儿一样在深夜中相会。王锐终于发现有一个窗口前站着一个人,他一眼就认出那是林秀珊!她笑吟吟地举着一样东西,看上去像截甘蔗。她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王锐真想号啕大哭一场!突然,他觉得背后被什么东西猛地击中了,他不由自主地栽歪了身子,回头一望,只见那个男孩举着玩具枪带着得胜的神色笑望着他。原来他妈妈耐不住他的央求,给了他一颗橡皮子弹。他毫不犹豫地把它射到那像靶子一样立在窗口前的王锐的后背上。
林秀珊只望了一眼王锐,就发现他栽歪了身子。她不知他是累得突然昏倒了,还是出了其他的事。她想看个究竟,可是有王锐的窗口离她越来越远了,她什么也看不见了。而王锐在懊恼中站直身子再眺望窗外时,林秀珊所乘的列车已经像一条蛇一样地溜掉了。他不明白慢车为什么会消失得如此之快?最后他终于悟出了,他不该把慢车当成窗外的风景,因为风景是固定的,而慢车是运行着的。两列反方向运行的慢车在交错时,慢车在那个瞬间就变成了快车。他们相会的那一时刻,等于在瞬间乘坐了快车。
月亮就像在天上运行着的独行的列车,它驶到中天了。不知这列车里都装着些什么,是嫦娥、吴刚和桂花树么?这列车永远起始于黑夜,而它的终点,也永远都是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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