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台格尼:和羊在一起
导读
牧民崔长生一家命运悲惨,唯一的儿子儿媳双双死于车祸,老伴经受不住打击一命归西,医院治疗先天性心脏病,孙子又死在手术台上。在村民齐大雁和刘长河的撺掇下,老崔决定抱出冷冻于冰柜的孙子尸体去“医闹”索赔,可是,当初为他签字打气的村民们却全部都打了退堂鼓……
和羊在一起
文/格尼
一
不幸总是降临在崔家,那间处于东山坡脚下的灰瓦房子。
去年,崔长生唯一的儿子和儿媳准备秋后像村里其他年轻人那样去城里打工,却在一个夜晚出了事。那晚,他们把最后一车黄豆拉回家,由于车斗装得太多,严重超载,压坏了跨杆发生侧翻,又是下坡,车栽进山洪冲出的深沟,两人被扒出来时都没了气息。
浑身是病的老崔太太承受不住打击,半年后的一天深夜永远闭上了眼睛,撇下崔长生和孙子,撒手离去。
那一段时间崔长生爱说不幸这畜生是长着眼的,专和我家过不去。他还爱说自己这名字取坏了,长生,克走了他们。这些灾难压在身上,崔长生苍老了很大一截,脸上的皱纹显得更多,原本花白的头发渐渐归于纯白,他只剩下孙子小凯了。
小凯体弱多病,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五岁的孩子看上去只有三岁那么高,又瘦又小,嘴唇和指甲总是发青,去年儿子儿媳本打算收了秋就带小凯去做手术,没想到说出事就出事了。白发人送了黑发人,又照顾多病的老伴和一群羊,还得下地干活,一耽误就是一年。崔长生把一群羊托付给同样养了羊的吴家,收拾东西准备去医院,医院,儿子儿媳带小凯在那做的检查。他说不管花多少钱,一定要治好孙子的病。
临行前一晚,崔家坐了一屋子人,崔长生给小凯叠衣裳,一双笨拙干硬的粗手,叠那些小衣服小裤子,看着让人心酸。老吴太太就抢着去收拾了。
刘长河自从一条腿瘸了,家里又发生了一些事,就非常相信命运,时常把玩一副扑克牌。他说:“你自己也得穿好点,才让人瞧得起,不受欺负。还有,该硬气的时候一定得硬气,要不他们就不急不慌的。”
刘长河又提起伤心事,前年老婆生孩子难产,医院做手术,结果孩子剖出来已经死亡。没多时,老婆大出血控制不住,也去了。医生给的结果是送太晚。事后,刘长河认真分析当时的情形,说他分明记得当时送去时,医生恰好换班,护士给看了看,让办手续。他把疼得浑身冒汗的老婆扶在长凳上休息,瘸着一条腿楼上楼下跑了好多趟总算办齐了手续,填规矩各种单子。那时,老婆已经疼得脸色发紫,一句话说不出来,护士才着急慌忙叫了医生过来。医生很沉着,说这样的情况见得多了,让他不要着急。要说送得晚,这上上下下耽误的时间应该算在谁头上呢?起先他也怪自己的瘸腿,后来怪自己到了城里就变了个人,在家时大吼大叫,气急了还摔个杯子什么的,在外面就像中邪似的成了半个哑巴,当时来点脾气,催急一些,情况可能就不一样了。
人们劝刘长河别说过去那些事了,让这不幸的人听了更难受。
崔长生坐在炕沿守着烟笸箩卷烟,抬起干瘪的眼皮说:“中邪?”
刘长河说:“是中邪,那是一股邪劲。”
齐大雁是个爱咋呼的人,医院当保安,她有过几次进城经历。齐大雁说:“到外面就是不能多说话,有人热心闲聊那是专门打探底细,看你身上揣没揣钱。下了客车不能啥车都上,坏人把你拉到旮旯胡同直接抢钱,你得随大流走,不知道路就问,人家告诉你了,你得说谢谢,城里人都喜欢听也喜欢说谢谢。实在要坐车,就去坐的士,那个安全,就是贵。”齐大雁想起崔长生不大识字,就用一张纸写下医院字样给崔长生看。崔长生认识阿拉伯数字,医院两个字,为了稳妥起见,他又仔细辨认了一下。
有些去过城里的人,纷纷把经验说给崔长生,崔长生一会嗯一声。
老吴头说:“长生脑袋好使,也是摊上这些事折腾得不爱说话了。不管咋的,出去了,咱也有颗脑袋,也有脑子,自己得瞧起自己。庄稼院有啥磕碜?哪家办喜事没买冰箱彩电?”崔长生又嗯了一声。
天还没亮,崔长生抱着用花棉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凯,挎起包裹,揣上这些年辛苦积攒的几万块钱走出了马兰店。
崔长生是在一个晚上回来的。
下雪不冷化雪冷,积雪消融时的初春如果刮点风,冷得钻骨缝。晚上八九点钟已是透黑,白天化成水的冰雪经过低温,冻上一层薄薄的冰碴。许多人家早早上炕,钻进热被窝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电视。崔长生抱着仍旧裹得严严实实的花棉被走进夜里的村庄,他走得很小心,冰碴在脚下碎裂,发出咔嚓咔嚓无比清脆的声音。路过吴家,还没上炕歇息的老吴太太推开门,把头伸进夜里,循着声音问:“是看病的回来了?”老吴太太没听到回答,只听到冰碴碎了一地的声音。
齐大雁家的狗叫个没完,吵醒了刚睡着的小婴孩,齐大雁出门大声训斥,狗仍旧不依不饶。齐大雁说:“看见鬼了吗?”返身进屋又说错话般吐吐舌头对婆婆说:“哎呀,好像是看病的回来了,也不知那可怜的人听到没有,那孩子捂着大棉被。”
婆婆说:“你咋不问问孩子?”
齐大雁又吐吐舌头:“明天去问。”
刘长河也没睡,正坐在炕上一张张掀开未卜的牌,好像突然算到崔长生回来一样,急忙下地趿拉着棉鞋来到门外,对一团黑影喊:“手术顺利吗?”刘长河仍然没听到回答,只见那团有点佝偻的黑影渐渐蠕动到东山坡脚下,进了崔家那间缓坡上的房子,羊咩咩地叫了。
第二天一早,老吴头赶着自己的羊群来到那间灰瓦房前,崔长生的羊不在圈里,看来昨夜老太婆没有走眼,崔长生确实回来了。他发现屋门锁得紧紧的,仔细倾听,里边一点声息也没有。崔长生的儿子媳妇原来住西屋,他们死后,那屋便不烧火也不住人了。从东窗望进去,炕上没有铺着被褥,只零散摆了些玩具。炕柜里装满了叠得齐整的棉被,一床床相互挤在里边。地中央有个火炉,旁边是几根木凳和立在西墙边的圆桌。东墙边有两个装杂货的老式木箱,紧挨木箱靠近窗边摆了台白色的冰柜,一切都是冷冰冰无人居住的样子。老吴头叹口气,不明白崔长生把小凯放哪了,这孩子才做手术,正需要休息,不可能领着去放羊了吧?想着,又叹一口气,两家关系一直非常好,孙子小勇和小凯同岁,两老头还经常一起放羊,经常一起咂几口烧酒,拉拉家常。他回家来该好好照顾小凯的,那些羊老吴头一人就可应付。
老吴头赶着羊准备往西甸子走,来到靠近河边的大路,远远看见崔长生正赶着羊群去往河圈方向。天不好,灰灰的,刮着疾风,地上悄悄融化的薄冰沾满了草末和尘土。崔长生穿着往日放羊时穿的灰色长棉衣,戴着棉帽子,右手插在胸前的衣兜里,左手挥舞鞭子。老吴头将双手罩在嘴上大声喊:“老崔,回来了?孩子咋样?”许是隔得太远,疾风不仅吹着干枯的老榆树呜呜作响,还把他的声音吹散了。
河圈里大片积雪没化完,经过冷夜,干草都冻在雪水里,羊吃不到。老吴头本想赶过去,看着饥饿的羊,又放弃了想法。
到下午回来,把羊圈了,老吴太太递过一碗热腾腾的擀面,老吴头蹴在炕上吃,他喜欢吃辣椒,尤其在这干冷的天里,几个红辣椒放在炕桌上,一口面,一口焦干的大红辣椒,就把整天的寒气都逼出了身体。他正嘶嘶地咧嘴哈气,小勇跑进来嚷着要吃一口,看着孙子调皮的样子,老吴头猛想起崔长生来,就叫过忙碌的老吴太太说:“长生昨夜真是回来了。”
老吴太太忙问:“小凯呢?小凯咋样了?”
老吴头说:“没见着,只看见长生在河圈里放羊。”
“那你还不去看看,照顾照顾?”
老伴一说,老吴头忙放下碗,向东山坡的灰瓦屋走去。羊在圈里,看见老吴头咩咩地叫,门也没锁,却紧闭着,怎么敲也没动静。老吴头攀到窗上向里张望,也没见着半点光亮和人影,他敲着玻璃窗说:“是我啊,我是老吴。”
仍旧没有回答,好像里面根本没人。
连着几天时间里,老吴头早晨去放羊,碰不着崔长生,晚上去他家,也见不着人影。他发现崔长生有意躲自己,什么事都比往日快半拍或慢半拍,把两人长期以来习惯的时间故意错开。老吴头想不明白他这是干啥,难道小凯又遇上了什么事?
二
发现崔长生异样的还有别人。
先是齐大雁,这个快人快语既热心又多心的女人。傍晚,她在路上遇见赶羊回来的崔长生,她让到路边,用围巾捂着嘴阻挡腾起的灰尘。等羊群过去,她招呼崔长生说:“崔大爷,回来了呀,小凯咋样了?”
崔长生低着头,手抄在袖管里,生硬地从她身边走过,全当没她这个人。齐大雁僵在那里,天刚蒙蒙黑,她怀疑是自己撞鬼花了眼,瞪大眼明明白白地望见崔长生和他的羊群慢慢远去,忍不住对那团蠕动的影子吼到:“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刘长河从镇上回来碰到放羊的崔长生,那会儿崔长生正坐在一块岩石上,两眼无神地盯着远方,羊群散在一边,固执地啃食那一点点浅浅的荒草。
“崔叔,回来了?小凯的手术成功不?”刘长河站在他对面说。
崔长生收回目光,茫然地看看刘长河,像不认识面前的人,匆匆扫过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死死盯着羊群。刘长河也回头盯那些羊,等待他的回答。羊屁股上挂着烂棉花一样的毛球,要褪不褪,看了让人难受。半晌没见他说话,刘长河再次喊了一声崔叔。他的呼唤掉进了无边的虚空,得不到任何回应。好像面前的人是一个空壳,魂魄早离开了躯体。他感到一股凄冷之气在空中窜动,一时有些难受,瘸着腿走了。老远,回头看时,崔长生和他的羊群还那样一动不动。
村委办公室前有一个小院,那里种着棵老榆树,天热的时候,大家都爱聚在榆树下乘凉拉家常,这时天冷,原本聚不起人,齐大雁心里却窝囊着,气不过。午饭之后看天空中飘着一些薄云,透过云层的阳光虽然稀落,也不失那一点温暖,就来到光秃秃的榆树下,截了来往的人说崔长生的冷漠。这一说,慢慢招来许多人,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和崔长生打过照面医院回来以后的变化,他不再和大家说话,无论怎样,他就是不说。
齐大雁憋着心里的气说:“这人怎么不识好歹。”
刘长河说:“怕不是这样,我看他的魂早丢了。”
一时间,大家讲起崔长生遭遇的苦难,这么多苦难全压在一个人身上,难免不出点异常。现在小凯又做了心脏手术,一个心脏动过手脚的人就是个玻璃蒜臼,禁不起捣腾,将来做什么都放不开。说到小凯,大家的疑惑又升起来,这么些天,崔长生天天放羊,家里的门紧紧锁住,不可能带着孩子去放羊,把孩子关家里也没这可能啊,小凯到底在哪养身体呢?这时候的齐大雁早忘了心里那点憋屈,颤着声说:“小凯做手术不会出事了吧?”这话一出口,引得众人全都叹息起来。有人又提出了疑问,那夜崔长生回来是抱着东西的,没人看清楚抱的是不是孩子,假设他仅仅抱的是花被子呢?村里曾经死去的孩子都拉到西甸子,架起柴禾,倒上汽油,一把火烧掉,再挖个坑埋了那些骨头,立起一个灯笼大小的坟包。也许他一人偷偷办了这事,又承受不了悲伤,只和羊在一起。刘长河说崔长生平日里就和老吴头一家好,他们应该更清楚一点。有人飞奔着去叫老吴太太,不一会,老吴太太就跟在后面小跑着来到榆树下,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发问,老吴太太心肠特别软,问来问去,把她的眼泪问出来了,她抹把眼泪说:“别说你们,这些日子里,那可怜的人连老吴都不理,总躲着他。”
“不行!”齐大雁说,“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这样,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该帮衬他一把。”
傍晚,热心的村民们守在灰瓦房外等待崔长生赶羊归来。初春的风不停地吹,又冷又硬。不过这风冷不了大家那一团火热的心,不把这事搞清楚,连个安稳觉也睡不踏实。老吴太太特意煮了饺子,老吴头放羊回来,拿饭盒盛了,怕冷掉,又用毛巾裹住,揣在老吴头怀里。
一直等到天完全黑下来,人们才嗅到羊身上的膻臊味。
老吴太太在家待不住,领着孙子小勇抄近路。老吴太太打着手电筒,小勇的手腕上套着个荧光圈,一甩一甩地走路。他们从后墙的豁口进来,穿过菜园,来到院里。
一只羊出现在电筒的光柱里,跟着是一群羊,崔长生不说话,他的羊竟然也如此沉默,他把羊群往圈里赶,他和羊的沉默让人心里越来越沉重。
崔长生摸索着拴好圈门,手电筒的光柱照在他身上,人们见他正缩起脖子默默低着头,眼皮不时抬起来四处瞅瞅,好像受到了什么惊吓。
老吴头说:“大伙都来看你,快开门吧。”
崔长生没有挪动步子,他看到了挥舞荧光圈的小勇,灰蒙蒙的眼睛眨巴不停,视线被小勇牵着移动。
小勇用戴着棉手套的拳头敲门,奶声奶气地喊:“小凯,小凯,崔爷,小凯呢?”
崔长生颤巍巍地俯下身子,搂住了小勇。把他抱起来,亲了一口,又亲了一口,说:“在,在呢。”
这是崔长生回马兰店后说的第一句话。“在,在呢。”他说。大家听得明明白白,虽还怀疑,紧缩的心总算有了些松懈。小勇着急进屋找小凯,崔长生迟疑着打开门,大家便簇拥着进去了。
屋里很冷,好像许久没人住过一样,小勇看见炕上散乱的玩具,自顾爬上去玩,把汽车从炕头推向炕梢,一时间忘了小凯。刘长河去各房间里寻,大家跟着他,打开所有电灯,寻遍每个角落也没见到孩子。
“孩子呢?”老吴头问。
崔长生站在靠近炕沿的角落里,有点不适应电灯的光亮,虚起眼睛呆呆望着地上,半晌不说话。
刘长河性子急,他用扑克牌一下下磕着箱盖:“老爷子,急死人了,你倒是说个话呀!”
崔长生布满皱纹的脸颊在追问之中开始微微颤抖,越来越厉害,他先是哽咽了一声,两颗泪瞬间就跌了下来,他哽咽着说:“走了,都走了。”
老吴头急忙问:“走了?咋回事?”
崔长生说:“孩子进手术室是活的,出来是死的。”
刚刚松弛下来的神经又紧缩成一团,这会儿,不仅老吴太太抹眼泪,许多人都抹上了。之前,崔长生家里办的那些丧事,人们把能劝的话都说干说尽了,搜肠刮肚还是那些陈词滥调,竟不知如何造出几句真正奏效的宽慰话。
老吴太太知道崔长生这时是吃不下东西的,仍一边抹眼泪一边把那盒热气腾腾的饺子递过去,放在炕沿说:“千万挺住,别把自己怄坏了,心里闷了,多到家里去和老吴说说话。”
齐大雁抹了把泪说:“得找他们闹,不能就这样,医院欺负老实人。”
她说了这话后大家才意医院里当保安,她是有发言权的。
“能闹?”刘长河问。
齐大雁讲一个肝病动手术的患者出事故死了,医院门前,医院给赔了二十万。这个数字把大家惊呆了,脑袋一时有些反应不及。屋里突然沉寂下来,连炉子里的火苗也仿佛停止了跳跃。窗外的夜晚,无比庞大。在这岑寂而寒冷的时刻,老吴头的孩子小勇猛然叫了起来:“哎呀,小凯!”
小凯?小凯在哪?
小勇玩出一身汗,口干舌燥,往日里经常和小凯踩着凳子打开冰柜,拿里面的雪糕吃。这次,他搬了凳子爬上去,掀开冰柜,没看到雪糕,却看到了小凯。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倚着冰柜站立的齐大雁,她一声尖叫,蹦出老远,好像被谁扎了一针,“啊,老天哪!”
紧接着,胆小的人迅速逃离窗边,挤在距离冰柜最远的地方。老吴头赶紧把小勇抱到炕上,让浑身颤抖的老吴太太看好别再乱跑。
刘长河先是吃了一惊。不过,他有点不大相信,一拐一瘸来到冰柜前,探头向里张望。他看到了小凯。浑身乌黑的小凯全身裹着一层透明塑料薄膜,双目紧闭,嘴唇微张,躺在周围挂满白霜的冰柜里,就像一只杀好的褪光毛的小乌鸡。刘长河不忍心再看了,啪的一声盖上冰柜,周围喷出一股冷气。
大家用询问的目光望向崔长生时,发现他生气了。
“那是我孙子,怕什么怕。”崔长生拉着脸说。之后,任凭大家怎么问,他都不想说话了。
三
崔长生像往日那样,和他的羊群平静地出现在河圈。看样子,他打算一直这样过下去了。老吴头要去劝,老吴太太让他再等几天,这人还没缓过劲,反正已经放进冰柜,就让崔长生和孙子多待些日子吧。老吴头很上火,小凯那圆溜溜的大眼睛还在眼前忽闪呢,说没就没了。生老病死倒是常事,偏偏又是那么个人家遇上,什么刚强的人能承受住呢!老吴头住在后街村中央的高坡上,家里是南炕,坐在炕上能看见一间挨一间的房子,也能看到河圈远一点的地方。有时,崔长生走得远,老吴头眼睛花,也能影影绰绰看见点,灰突突麻花花的,好像在动,又好像一动不动。
山沟里经不得事,尤其像崔家这种大事,极不寻常,难以想象。农忙还早,整天没事,白天坐不住,夜里睡不着,心里总发慌,捧着饭碗、蹲着茅坑也想着事。究竟惦记些什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或者想干点什么,能帮上什么忙,都没个准。那就串门子吧,串来串去,齐大雁家变得热闹起来。
齐大雁是个能说的小媳妇,什么话都能接上茬,嗓门大,声音粗,听起来有些男人的剽悍。有时,多少是吹嘘了点,扯得比较远。可是,对于医疗事故这类事,人们喜欢听。尤其喜欢听她说那二十万。
“真给?”
“给,当然给,敢不给吗?”
对于这类事,在人们心中就像装着一簸箕隔夜的锅底灰,从未想过能够冒点火苗出来。人们喜欢听能吹嘘的齐大雁一遍遍煽风点火,感受那种突然升起的火苗在心中呼呼燃烧的感觉。这种意外,对人们来说,真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刘长河一拐一瘸往齐大雁家走的时候,心里想着齐大雁那天说的话,也想着他的老婆和孩子。他到齐大雁家,先看看熟睡的孩子,轻轻摸摸脸蛋,摸摸鼻子说:“看这小样,看这小样。”头歪来歪去看不够,很是稀罕了一阵。
然后刘长河问齐大雁:“去医院闹,真的能赔吗?”
齐大雁说:“当然赔,孩子他爸亲眼看见的还能假吗?再说,你看电视,这种事老鼻子了。”
婆婆瞪了齐大雁一眼:“说话时走走脑子,嘴快了能抢到金元宝吗?”
齐大雁的嘴仍然很快:“明摆着,孩子在那,凭什么不去?”她转向刘长河,“这农村人吃了多少哑巴亏呀!”
刘长河说:“那都是些啥人在闹?”
齐大雁也不知道,不过她可不这样回答。她说:“啥人都有,亲戚朋友,左邻右舍,能上的全上。”
刘长河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问是城里的人还是农村的人在闹?”
齐大雁说:“管他啥人,是人就行!”
齐大雁的婆婆想管住媳妇的嘴,她把孩子的脏衣服塞给她:“你看见了?又不是你在城里当保安,少说两句吧,洗衣服去。”
齐大雁自己都管不住自己的嘴,更何况婆婆。刘长河此时很愿意听齐大雁说一些管不住自己嘴的话,他需要她一遍又一遍肯定他认为是虚妄的区域,帮他在心中挖个坑,扎扎实实栽上一棵树。果真,齐大雁越说越有劲,她把脏衣服放在炕上,一条短粗的腿架上板凳,甩甩齐耳短发,翻动着阔大的嘴唇激昂地说:“闹啊,搁冰柜里干啥,还等活过来不成?”
刘长河感到有股莫名的冲劲从他的脚心一股股往上涌,腿肚子突突跳,他粗鲁地说:“说得好,是他妈该去折腾一把。”
刘长河从齐大雁家出来,径直朝河弯走去。
崔长生操起袄袖站在一群羊中,神情淡漠。他微抬着头,没有望向群山,也没有望天边的云,更没有看他的羊群,他的眼里什么也没有,却会突然从胳肢窝抽出鞭子,轻轻打在某只不听话的羊身上。
刘长河说:“不能就这么着了。”
崔长生摇摇头。
刘长河说:“找他闹去。”
崔长生摇摇头。
刘长河说:“就这样吃哑巴亏?”
崔长生仍旧摇摇头。刘医院的那些事,说得捶胸顿足。不管说什么,崔长生都摇摇头。
“二十万哪!”刘长河用力拨拉手中的扑克牌。
“惹不起。”崔长生望向远方再不肯说话了。
不仅刘长河一人,整个马兰店都觉得崔长生该闹一闹,小凯是老崔唯一的念想,医院弄没了,闹腾一番,也是给马兰店出口气。
也许是时间让真实沉淀下来,使得人们渐渐接受。也许是对那孩子的同情远远超出对他的恐惧。还也许二十万这庞大的数字,这些集中一起把冰柜里装死孩子这事彻底冲淡了,大家再次聚到崔家,希望崔长生挺起腰来,不仅为自己,也为这村子讨个说法。那间灰瓦房里人气一天比一天旺,每晚都有人去串门,或坐或站,烧水扫地,抽烟喝茶,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还经常带几个烙饼、油馍或刚煮好的饺子,就连胆小的齐大雁也敢在冰柜周围转悠了。常来的人,各自就有了各自习惯的位置。刘长河总是坐在木箱旁边,一边说话一边往箱盖上摆扑克牌。老吴头一直坐在炕头最里面,守着烟笸箩,不是卷烟就是抽烟。齐大雁坐在火炉旁的小凳子上,说着话就会用炉钩子铛铛敲几下炉盖子。崔长生坐在炕梢靠近木箱的角落,时常盯着对面刘长河的脚面子发呆。还有的喜欢靠墙坐着,勤快的人帮着烧水跑腿。
崔长生惯于沉默,不过这些热心的乡邻让他有了感动,他注视大家的眼神再不似往日那般冷漠。
齐大雁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微妙的变化,说:“崔大爷,别的先不说,医院的事给大伙儿讲讲吧。”
一提到这个,崔长生的双眼又失去了焦点,茫然地望向虚空。
刘长河急得没法,将他的双脚挪到一边说:“崔叔,你说啊。”
崔长生的眼圈开始发红,一直不停地红,然后两颗泪就掉了下来,他嗫嚅着说:“说说吧,我说说。”
四
崔长生那天早上乘上客车走了四个小时,在县上换乘,又坐两个小时到城里,小凯哭闹,崔长生哄不好,有乘客送好吃的来,崔长生摇摇头小心翼翼拒绝了,还是不要随便搭讪为好。
到站后,崔长生头有点晕,刚下车,一群揽客的人围上来问去哪,他想起齐大雁说的话,就闷头跟着下车的人走。一个小伙子拽他胳膊喊大爷,坐车吧大爷,这是抱孩子看病吧,到医院给十块钱,一分不多要。
崔长生很紧张,心想外面的人真厉害,自己并没和任何人搭话,医院,还是医院呢。他赶紧挣脱小伙子,头也不回,朝前猛走。走到十字路口仍往前冲,引来一片刹车声、喇叭声和谩骂声,他才想起,齐大雁说过要遵守交通规则,红灯停绿灯行,他知道自己走错了给人添了麻烦,脸就红了。过了街口,看到处处高楼,处处是车,处处是人,他踟蹰了一下,继续朝前冲,总之要先离开车站,越远越好。不知走了多远,来到一条宽阔的大马路才松口气,掀开棉被看看小凯,又赶紧掖上。小凯睡了。
这是个周末,天气虽冷,但阳光充足,有父母带着孩子从炸鸡店出来,一人牵着孩子一只手,孩子在中间蹦蹦跳跳。崔长生很羡慕那些健康幸福的孩子,同时被这温馨的画面感染着,情绪渐渐舒缓,哪来那么多坏人呢。他准备找人问问路,一看自己这身打扮,又打怵了。倒是把最好的衣裳穿上了,在家里觉得挺像样的,一出来就没法看,土得掉渣,尤其是孩子的棉被,大红花的,还带了个补丁,那补丁正冲外面。他又想起老吴头说的话,咱也是有冰箱彩电的人家,一点不假,儿子结婚时他不仅给买了冰箱彩电还买了一个雪白的大立柜,溜光崭亮,肯定不比城里的差。他就梗起脖子直冲冲地拦住一位胖胖的中年妇女,生硬地说:“医院在哪?”中年妇女猛被拦住吓了一跳,捋了半天胸口,气呼呼地朝后边一指:“那边。”就嘀嘀咕咕走了。咱可不是劫道的坏人,有啥怕的,她可真娇气。他大步朝前走去,想起齐大雁说的话,又连忙回身说谢谢,险些和一个姑娘撞在一起。姑娘戴着耳机打电话,声音很大,蹬了他一眼说:“你想怎么着?”他尴尬地哈哈腰,想道歉,却不知说什么,就犯错误似的杵在原地,弄了个大红脸。姑娘并没停留,走了很远还在大声喊着那句话,他弄不清怎么回事,想来想去也没想明白。
这是条长街,走了大约五里路仍没看到医院,他找到一个带小孩的女人问,女人很细心地告诉他,还远着呢,穿过这条街到榆树大街再往北走,然后右拐,走两百米就到了。他点头哈腰向女人好一番道谢,目送她们离去,只顾激动,一转身又懵了,榆树大街在哪呢?再想找人问时,就不好意思开口了,怎么都不好意思,再问脸皮也太厚了。他想,还真是犯邪,说句话能怎么呢?小凯醒了,齁齁咳嗽,声音听起来很不好,跟那两回得肺炎一样。他急了,大着胆子招了辆的士,坐进去时,挎包蹭掉了,赶紧捡起,然后假装已经熟知一切,大声说:“去医院。”说完,他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
已经临近下午四点,医院仍旧人来人往,挂号的,就诊的,计价的,抓药的,上楼的,下楼的……崔长生懵了,不知该找哪个。门口有个咨询台,崔长生并不知道,只发现坐着个穿白大褂的,就赶紧挤过去说:“我要给孙子看病。”“去排队挂号。”崔长生不知在哪排队,看到旁边确实有很多人一个挨一个站得齐整,就跟着站过去。轮到他时,他仍说那句话:“我要给孙子看病。”女挂号员问哪个科,他又说了一遍。女挂号员说:“你肯定不是来吃饭的。哪个科?快点。”排在后面的人也纷纷催促,他回头一看,许多脑袋都焦急地朝他张望,心里一急说:“心脏病科。”女挂号员想了想,挂了一张小儿心胸内科的号。他拿着号单站在人来人往的走廊,又不知往哪走,听到小凯咳嗽哭闹,他拼力挤进一个房间,得来一些埋怨和训斥。那是妇科门诊,女医生正给屏风后面的病人检查,听到小孩子哭声,探头看到满头大汗的崔长生就吼了一声:“这是妇科。”崔长生知道走错了,脸又红了。有热心人要了他的号单看,给他说到二楼,第二个门,他就哈着腰一路说着谢谢退出去。
二楼清静,小儿心胸内科里没人,崔长生进去后,立即打开棉被。医生一边给小凯做检查,一边询问情况,过一会就开始严肃地训斥崔长生。医生说:“你们啊,就是怕花钱,拖了一年才来,钱重要还是孩子重要?看看吧,孩子又得肺炎了,赶紧住院。”
崔长生抱着哭闹不止的小凯,肩膀背着挎包,手里捏着纸单去办理入院手续,又不知该去哪个窗口,到问询处,竟不知怎么问,憋了半天才说要住院。等历经波折终于到了住院部病房,护士给小凯输液,他去上厕所,一泡尿已经憋了几个时辰,好不容易找到厕所,出来又找不到病房了。他急得到处乱窜,竟窜到与天桥相连的另一栋病房。不得已,又问吧,还不知哪个病房。后来对一个清洁工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总算回了去。见到昏睡的小凯,他扑过去搂着孙子偷偷抽泣,心里满是懊丧,怎么笨成这样呢。
(中篇未完)
选自《花城》年第4期
原刊责编杜小烨
本刊责编孟德民
《长江文艺》年第5期
长江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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