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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百年前我是一尾金色的鲤鱼,我的家在泾河。
我今年九百岁。鱼生的前六百年,我一直都在泾河里无忧无虑地活着。
我们金鲤一族在泾河里向来是默默无闻、安分守己,除了一身骚包的金鳞,别的跟其他水族并没有什么不同。
泾河龙王治下太平,多年来也没发生过什么大事。母亲产下我时已经修行了几百年,故而我出生时便已具化灵之能,母亲自我幼时便要我修行。然而我天生贪玩,母亲教导我修行时,我总偷偷跑了出去找蚌姑娘和龙宫门口的虾兵蟹将玩闹。
在我六百岁那一年,泾河边上来了个厉害的渔夫。
听其他水族说,那渔夫似是个奇诡之人,每天他从这泾河上撒网,百发百着,日日满载而归。
泾河不比东海,水中族众本就没有很多,这渔夫来了泾河之后,泾河里的族众们被他掳走不少,竟然有了日渐凋零之势,我们金鲤一族不知为何更是首当其冲。河里的友朋们因知道了这渔夫的厉害,皆是惶惶不可终日。
母亲自那时起更是愈加严厉地督促我修行,期望我早日化龙。
母亲没有管教我太久,因为这渔夫来的第二个月头上,母亲被他的大网掳走了。
那时我正与母亲一起,母亲对我的功课不甚满意,正在训斥我。
突然那泾河水无端翻腾起来,我与母亲忙转了身探看,却看到不少其他水族正被一张大网拢了去。
母亲的双眼中突然涌现了一抹惊恐,她飞快地甩尾回身,对我说:“是那渔夫!快往江心去!”我一下子未能反应过来,见母亲甩尾,也赶忙转向江心的方向。
忽而身旁的河水搅动地更为暴烈,即便我拼了全力往江心游也渐渐吃力起来。蚌姑娘在河底抬头看我,她的身形似也有些把控不住,时不时被翻动起来,带起了河底的泥沙。
我仍奋力往江心游,力气却渐渐小了。就在我觉得自己支撑不住时,背后突然甩来了一记水波,正是靠着这一捧波动的力量,我又前进了一段距离。直到背后的波动平缓下来,我才想起回头去看母亲。
这一回头间,我刚好看见横置在我与母亲间的渔网,母亲正在网的那边凝视着我。“母亲!”我惊慌失措起来,那一捧水波是母亲用鱼尾甩过来的。
母亲正被那网带的远离我去,我急忙向那边追过去,母亲却喝住了我:“不要追!记住勤勉修行,早些化龙!”我生生停住,眼看着那渔网将母亲拦走。
我的心里随着母亲被掳去变得十分空落,气泡从我的眼角逸出来,硕大又清透。
二那个渔夫的到来,似乎昭示了泾河的末日。
于是泾河龙王终于也沉不住气了,派了探子去陆上打探情况。那探子回报说,长安城里有个身具奇能的袁姓算命先生,正是他每日给那渔夫卜卦,那渔夫才会天天有鱼入网。
作为回报,那渔夫每天会打一尾金鲤给那算命先生。
泾河龙王震怒,于是化作了白衣秀士与那算命先生以第二日的落雨时辰点数立了赌约。为了逼走这位算命先生,泾河龙王不惜违了天条,将降雨时辰错开一个时辰,又将雨数克了三寸八点。
泾河龙王本以为可神不知鬼不觉赢了赌约,却未成想身份早被袁先生识破,天庭又得知他违了天条,于是派唐臣魏征梦中将他斩杀。
袁先生经此事后再未曾卜过卦,只说那渔夫从此在泾河中再捕不得鱼了,而后离开了长安,不知所踪。
从此泾河水族失了一位龙王,却再无什么风浪。
失却母亲后,我去了龙宫里的龟婆婆那里。我央求她取下了我的金鳞,给了我一身红磷。
金鳞实在是太骚包了,修行之鱼还是莫要这样引人注目,我想。龙王被斩之后那渔夫果然再不曾捕得鱼,泾河中日子过得颇为清平。我仍修行,期望照母亲遗愿化龙。
若能化龙,至少可以不再被捕走了吧,或许也不必像当初,救不了我的母亲。三有时候你必要失去什么,才能明白什么叫“失去”。
修行自然是十分清苦的,蚌姑娘在这三百年间产育了不少绝世明珠,我的修行也才初见成效,渐渐可以化为人形,但仍不可化龙。
初化人形时,我只能化成三四岁的稚童,后来就如人类成长一般,随我修行日久,渐渐可化作少年了。
夏季天气晴朗酣畅时,我常在夜深时跃上河面,圆圆的月盘将清光洒上河面,波光粼动,比我当初一身金鳞更要动人。
天地精气此时最盛,我贪婪地望着天上的白玉盘,将月光灵气引渡入体。借这灵气修行时,我时常想起我的母亲。我不曾见过她的明月,而这明月却曾经照耀过她吧。
这天地间,什么都可改变,唯独这明月和时光自己,千百年一如既往。
夜半时分,这一方泾河独属于我自己。每次越出水面时,我都觉得我与母亲很近,虽然她已经不在了。
那一夜我如往常一样浮上河面,望着明月出神,那少年是让我颇感意外的一个闯入者。
他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模样,我注意到他时,他正捧了一本旧书坐在河边的柳树下。
深夜苦读的人从来不少,但如他这样深夜在泾河边苦读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我游近了些去看那少年,长相稚嫩,但已有几分清秀之气。他身上是一身粗布衣,有几处破洞。
他手中拿的什么书我倒是没有看清,只见得那书实在十分破旧了,似是被翻阅了无数遍。那少年看着手中书页,神情十分专注,竟未注意到有条红鲤在他面前的水里停留了许久。
我转身游下,心想,这少年真有趣。
此后我便常在深夜的河边看见他。他似乎与我一样,都偏爱有月光的夜晚。
他每次坐在河边柳树下凝神看书时,我就游在不远处的石下,也默默继续着自己的修行。
让我决心上岸寻他的,是龟婆婆与龙宫门卫虾兵无意中的一句对话。那天我也是碰巧经过龙宫,看见龟婆婆与虾兵凑在一起嘀咕,本来没想偷听的,水波却不知怎的偏生把那消息送到我耳朵边上来。
龟婆婆说,袁姓先生回来了,转生成了个十五岁的贫苦少年。听完这句话,不知怎的,我想起了那个在河边柳树下看书的少年。
我掉转了回去,拽住了龟婆婆厚重的龟壳:“婆婆,你说那袁姓算命先生转生了?来了这长安城郊?”
龟婆婆显然没想到她和虾兵嘀咕的这句话被我听到了,吓了一大跳:“这……”
我牢牢地盯住了龟婆婆,直接问她:“那少年叫什么?”
龟婆婆瞄了一眼虾兵大哥,虾兵大哥把身子弯的更狠了。我仍旧拽着她的壳,迫使她正视我,她游不过我,只能说出来:“听说是叫袁小满。”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我什么都没说,离开了龙宫。
四我莫名觉得那少年就是袁小满,这也许就是雌鱼的直觉。
我已做好决定要去泾河岸上的人间看一遭,于是我摇身也化了一个十六七岁上下的红衣少年,便于人间行走。
我上岸的第一步,就是在长安城郊安置了下来,慢慢去摸那少年的底细。说来我寄身的房屋与那少年的家距离并不远,多少还能算是半个邻居。
刚上岸的半月间,我时常在外游荡,混迹市井之间,探看人间百相。不得不说这是打探消息的好法子,没几日我就将那少年底细摸了个明明白白。
果然那少年就叫袁小满,不久之前才在长安城郊安身,之所以从家乡来长安,是因为他娘亲缠绵病榻不见好转,于是他带他娘亲来长安寻医来了。
也是因为他娘亲久病不愈,家中银钱也都拿去求医问药,袁小满虽极想念书,却实在是念不起。
我心下顿时明悟,怪不得他独爱有月光的夜晚,想是家中穷困,没有多余的钱买灯烛,所以他才到河边借月光苦读。
果然是天道好轮回,前世是你助那渔夫夺走我母亲性命,今生你也会落得如此地步,潦倒度日。
我心中油然生出了一阵快意,颇有大仇得报的欢畅。但那快意也只是一瞬,转念过来,我竟发现我完全无法将那个夜半苦读的清静少年与杀母仇人联想到一处。
这三界中解释不清楚的事情太多了,我有些迷惘。
我遇上他时是一个傍晚,那时残阳如血,影子在人脚下被拉的无比斜长晦涩。他背上是一大捆柴火,那重量将他稍显清稚的身体压弯了些许,他的那本旧书被他拢在了前怀。
我与他对向而行,我的影子笼罩住他时,他一愣,抬头来看。我略微颔首,也去看他的眼睛。我们都有一瞬驻足,而后错过身去,各自离开。
又向前走了几步,我忍不住又回过头来看,他往西边的房舍走去,那背影有说不出的萧索之感,但又漫着一股少年独有的沉默和倔强。
前世得窥天命的人,今生又是什么模样?我突然很想认识袁小满。
五我费了一点心思制造了几个巧合,终于得以与他正式结识。
“金礼。”
“袁小满。”
如此简短地介绍完自己,我与他对视了一眼,而后两人笑开来。虽说我已存在了九百年,但在人间我本就是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所以自然与他日渐熟络起来,成了知交好友。
袁小满一家的生计全靠他上山砍柴再去城里贩卖维持着。
自与他相交以来,我常伴他一道上山砍柴。他砍起柴来有种不亚于读书时的专注,每一挥斧都坚定无比。
山风往往从四面八方来拂上人的脸,清凉通透,他额上的汗珠偶尔会掉下来,折射着林间的微光。
砍柴极为劳神费力,下山时他背着柴捆总显得十分费力,我在一旁过意不去提出替他背运一段路,他总好言谢绝,仍是那般少年倔强。我总觉得好笑,凡人何必这样坚持。
在陆上时,我从未放弃自己的修行,但不同的是我不再在水里汲取月华灵气。
每当月光明亮时,我便也去到泾河边上坐定,让月光中那股清冽之气自我身上的肌肤渗透进来。
袁小满第一次见我夜里坐在泾河边时,显然是很讶异。“金兄,夜色这么深了,你怎还在河边上?”
我也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几丝好奇的意思:“夜里睡不着,月色又这样美,不来观赏一番月涌大江流的奇景反是有些辜负。说来小满你来江边作甚?”
袁小满不好意思地一手挠头,一手将手中的旧书挥了挥:“我刚才服侍娘亲睡下,月光这么好,我出来借光看一会儿书。”
我淡淡对他笑,看他仍在柳树下坐定。我说:“如此我与小满你也是极有缘分,要知道对月当歌若无知己,也是一大憾事。”
小满仍是不好意思地笑,开始看他的旧书。我不再说话,照样抬起头来看天上一轮白玉盘,感受那清逸之气进到体内。
夜色静谧地很,只少有夜里微风浮动柳叶细碎作响,并那泾河浪花轻柔贴在岸旁石头上的声响。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忽然地,袁小满在月下吟诵出了这一句。
我顿觉心头被钝物击打了一下,转去看他。他也正在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眼睛里有些茫然。似乎是察觉到我在无声地注视他,袁小满也回头望我。他笑:“金兄,你说,河边的人每年都在看的月亮,是同一个月亮吗?”
我也曾千方百计想要知道这难题的答案,我心里想。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这答案是我花了近三百年才想出来的,这一刻,我用这两句诗的下两句来回答他,“天地间亘古不变的东西,很少。”
“嗯。”他仍低了头去看他的书,粼粼波光在他脸上闪耀。后来与袁小满越发熟稔起来,我终于随他去他家拜访。
家徒四壁,很贴切的形容。我一身赭红立在袁小满家简陋不堪的房屋中央,与周遭一切都颇有些格格不入。
袁小满恐怕怠慢了我,忙去找破旧的条凳给我坐,请我坐下前将凳面擦了又擦,面上有些窘色。袁小满招呼我坐下,忙又出了屋子去烧水。
趁这空,我细细打量着周围,袁小满的娘亲半卧在床上,对我和善又有些惭愧地笑着,眸子里有一种我很久没有看到过的暖色。
“这位公子,家中穷困,招呼不周,还望见谅。”小满的娘亲语气虚浮,但诚意十足。“无碍,能与小满这样正直勤勉的少年为友,是在下之幸。”我温和答道。
小满的娘亲握住嘴压下两声咳嗽,对我说:“小满这孩子命苦,他爹去得早,我如今又是这幅样子,全是他的拖累。我这当娘的……还不如早死了便也罢了……”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安慰她:“伯母说的哪里话,小满为人清正勤奋好学又吃得苦,以后必有大作为。”小满这时刚好进得屋里来,见他娘亲又在伤心,忙去扶了他娘亲卧下,又掖好被角。
“金兄,喝些水吧……家中没有备茶,不要嫌弃。”小满将粗陶杯子递到我手边。
我接过来,对他笑:“真水无香,也是人间极品。”轻轻将茶杯送至唇边,水仍有些烫,入口却是长安井水的甘甜。
放下茶杯,我与小满和他的娘亲闲话了几句家常,他娘亲问起我为何孤身一人来长安,我顿时语塞,状似无意瞥了小满一眼,我抹过去:“我自幼时便与母亲相依为命,后来母亲因故去世,我只能四处漂泊,饿不死便罢了。”
小满有些动容,他娘亲也是抹起了眼泪。小满过来扶住我的双肩:“金兄,你不嫌弃,便当我是你亲兄弟。”他的双手坚定有力,我不看他,只是点点头。
小满送我出门,我在巷口叫他留步。我转身往自己的屋舍走去,感到小满仍在身后目送我。
六苦夏将尽的一天,我又在街巷上遇见小满。他的一边脸颊明显地红肿起来,一下子看见了我,立马转过脸去。
我心下疑惑,快步走到他身边,询问他脸是怎么回事。他欲言又止,我才注意到他两手空空。小满每日这个时候都要去长春堂给他母亲抓药的,今日是怎的没带药回来呢?
我问他:“药呢?”小满眼眸里泪水压制不住了,他开口,喉咙间十分哽塞:“长春堂掌柜说……不把钱一次给够……他再不卖药给我了……”他用手掩住了脸,双肩耸动着,还是死死没有哭出声来。我也不知该怎么做才好,只能安慰了他几句就与他别过。
我没想到第二天天将亮时袁小满就来砸了我的屋门。我急忙将门打开时他一脸惊慌失措,他死死抓着我的手臂:“金兄!我娘不行了!怎么办!”我头脑中一片空白,赶忙跟他往他家里跑去。
进得屋门,只见小满的娘亲躺在床上,脸上蜡黄,唇色已经很苍白。我拉住小满:“你请了大夫没有?”小满攥着他娘的手,哭的话都说不连续:“大夫……大夫说我……没钱……就别……”小满的娘亲拽了小满,费力开口:“我……该死了,不要……治了……”
我手脚发麻,周身血液都不知道往哪里流才好。
我识海里翻腾不止,亮光频现,心尖上一阵一阵刺痛,我想起母亲在网中看我的那一眼……小满的娘亲,此刻就用那样的目光看着小满。心头似塞了一堆水草一般,我心内荒杂一片,那绝望而又温情的目光……将我几乎望穿。
我看了他们娘俩一眼,拔腿往泾河边上跑。想也没想,我化回红鲤游到龙宫。
龟婆婆看到我很诧异,这是我去岸上之后第一次回来,又是这么匆忙。
我急急地管她要我的金鳞,她被我的紧张样子吓到:“你要拿你的金鳞去做什么?”我来不及跟她讲来龙去脉,只说:“救人。”
龟婆婆不肯给我:“金鳞乃是你们金鲤一族命魂所在,你当初任性要将金鳞剥下身来我就不怎么同意,如今你却要拿你的命根子去救人?”
我仍然坚持,龟婆婆定定地看着我:“失去了金鳞……你的修为会在五日之内散尽,你会成为一条普通的红鲤鱼,绝无可能再化龙了,你知道吗?”
我沉着脸,良久,我对她说:“知道。”她拖着笨重的龟壳,看进我的眼睛:“你清楚你要救的那人是谁吗?你……没想过报仇?”我吐了一个浑浊的水泡,没有答她。
龟婆婆仍在劝我:“变回普通的红鲤后,你的记忆只能留存一千六百八十刹那,余生就要不断忘记,你不悔?”我瞅准了将我的金鳞从龟婆婆的宝贝龟壳里取了出来,退后了些,也定定地看向龟婆婆。
“无悔。”
七我将金鳞护在前怀,仍去了陆上。再进到袁小满家时,他已哭的没有了眼泪,只是呆呆地凝视着他娘亲的双眼,他的娘亲眼神渐渐涣散,眼看便要西去。
我急出了屋门,熬了碗药,将金鳞溶了进去。小跑进屋,我一言未发,将药汤灌进小满娘亲的嘴里。小满抬起头来无神地看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边给他娘亲灌药边告诉他:“这是我去城里最闻名的医馆求来的方子,先喝下去再看。”小满眼里这才又有了生机,拼命点头。
服完药,小满的娘亲脸色好歹好了些,慢慢回复了常态。我与小满都松了一口气,小满又来谢我,我将他扶坐在桌旁。
只有五天了。与他一同坐下来后,我才算想起了这桩事情。
“小满,我有桩事情昨日就想与你讲的,但未曾来得及。”我喝了口水,跟小满开了口。
小满不解,忙问我:“什么事情?”我平复了下心情,对他说:“同乡前些日子捎信来说在芦城做了些生意,如今做大了,欲要请我过去帮他的忙,我应允了。”
小满听了有些急:“金兄,你要走了?”我笑着回“嗯”。小满有些沮丧:“金兄,你的大恩大德我还没有报答……你何时走?”我略沉吟,还是说:“明日动身。”“这么急……”小满看上去有些难过。
傍晚时小满仍送了我出门,还在背后目送我。
那日有些暮云,映着将夜的霞光煞是好看。我踱步往我在人间屋舍走去,心头畅然。夜间我便回了泾河,没有像约定好那样等袁小满来送我。第二天朝阳升起时,我已重新变回了泾河里的红鲤。我在岸边石下缓缓游着,看见袁小满站在我的屋前,看着门上的锁出神。他身影一如我在陆上初见他时沉默和倔强,那日又染了些怅然。
我转身游回河底。
我本意要往人间看当年那能窥见天机的奇人转生后是否会遭因果报应,却意外地又遇着当年的自己。
或许这天地间有生便都是苦,就算是泾河龙王也难逃命数。天地间最强大的不是龙族,也不是天庭,而是时光,是天意,它将生者杀死,杀了又杀。
袁小满,终归不是袁守诚。他只是一个如我当年一样,想救自己至亲却无计可施的可悲的人,只是他,恰巧与三百年前的长安卜卦人共享了魂魄。
八袁小满的娘亲久病缠绵,那一次病状凶险险些丧命,服了金礼的药之后竟慢慢好转了以来。来年春天时,她的病几乎就快痊愈了。
看着娘亲好起来,袁小满内心也是狂喜,每每这时他便想起金礼,心中全是感激之意,却也为他最终不告而别心生怅惘。
他仍惯于在月光好的夜里去泾河边上看书,这时他也总会想起他第一回与一身红衣的金礼在这河边巧遇时对的那两句诗。
人生一代一代没有穷尽,只有江河上的明月年年照旧。
金兄,你在芦城可好吗?袁小满看着明月心想。
春夜暖意袭人,泾河此刻风平浪静,偶见一尾红鲤,跃出江面又藏入了水里。袁小满听着“咕咚”一声水响,心下一喜,随手从身侧抽了根枯枝便往水里一扎,巧劲儿一收,那红鲤就挂在枯枝头上摇着尾扑腾出来。
袁小满心满自足地回了家,第二天早上熬了一锅鲜鱼汤,端与娘亲喝了。
“小满,这鱼汤怎的腥气这重?”小满听见娘亲问话很是疑惑:“不会呀,我都处理好了的。”小满尝了尝,没有发觉异样。突然沉闷一声,小满回头,娘亲已然倒地。
不过片刻,娘亲就撒手西去。小满呆了,明明一切都好了的……为什么!三日后泾河龙宫。
龟婆婆照样去和守门的虾兵聊天解闷儿。
“没想到袁小满的娘亲还是死了。”虾兵不自觉打了个寒颤,虾须在水里摇啊摇。
“我也没想到……我当初以为她真个要用自己修为救仇人之母……未曾想她将身后之事一应托给了天意,”
龟婆婆说起来也带了几分唏嘘,“陆地修行不同于水中,法门截然不同。金鲤一旦上了岸,金鳞再遇陆上修行的血肉便要爆体而亡,这事金鲤想来是知道的。便是这样,袁小满若没有捕到红鲤,红鲤从此泾河自居,再无纠葛、两下欢喜便罢……”“若捕到又恰巧给母亲吃了……死局难逃。”虾兵抖得更厉害了。
“正是如此。”龟婆婆叹了口气,“这事情终究是要结束了,到头来,命理难说,天意难问。”
虾兵的虾须终于在河水中平静下来:“希冀越美丽……失去的时候就是更孱弱的泡影。听说袁小满那小子失魂落魄出了城门,不知晓往哪处去了。”
龟婆婆拖着壳,缓慢地离开了龙宫门口,苍老的声音在水波中回响。“谁管他,这长安城,何时缺过人丁生灵?”文章作者:余意不器
图片作者:weheart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