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欢梦负佳期
文/贺兰渊
(图片来源于网络)
辣椒水顺着嘴巴和鼻腔喷涌而出。她猛烈地咳嗽起来。曼华朗声笑着,满脸写着毫不掩饰的得意:“我敬的茶,可是那么容易喝的?”
一
燕芽总想,若没有清晨那场疏疏落落的雨,她的婚礼不会搞成这样——
喜娘背着她下了轿,前脚刚要迈进司徒家的大门,后脚就像被几百根绳子扯住了似的,不听使唤地向后撇去。微胖的喜娘身子本就笨重,再加了她的分量……
那一跤,着实摔得不轻啊。
燕芽孱弱的肩膀磕在了坚硬的门槛上,痛得嘴唇直哆嗦,新娘盖头也不知落到哪里去了。喜娘半边身子压住了她的腿,抑扬顿挫的惨叫吞没了她的闷哼。围观的人七手八脚将她俩分开,喜娘便在这时叫得更甚了。有懂医的人喝道:“别动别动!腿断啦!”原来刚刚喜娘的膝盖跪在了门槛上,被硬生生折断了腿。宾客一片哗然,燕芽便在这时听见有人轻声道:“真晦气!”
是啊,真晦气。
恐怕整座栾城也找不出哪家的女儿在出嫁时,喜娘跌断了腿的。
用人们走上前来,扶燕芽起身。她觉得这辈子的脸都在今天丢尽了,根本不敢看周围宾客的脸,只是迷茫地看着前方的喜堂。极尽奢华的摆设中,立着一个身着喜服的冷色男子。燕芽猜想,那便是她的夫君了。
在此之前,他们并未见过。虽已是民国了,但栾城这种偏远地方,盛行的仍是盲婚哑嫁。她只是听媒婆说,自己是嫁过来做填房的。燕芽禁不住又多看了那男子两眼。他其实很年轻,三七分的新式发型,看上去不过二十二三岁。
只是想不到,他这样年轻却已死了太太。
可燕芽并不觉得委屈。有了司徒家的礼金,爹爹就可以带弟弟上省城看病去了。所以不论是做填房还是做妾,她都不会有任何怨言的。
不知是谁用喜帕重新罩住了她的头顶。燕芽在满目的血红中,忍着浑身的酸痛向喜堂走去。
跨过司徒家的门槛,她的未来,便全部系在那漠然男子身上了吧。
二
过了子时,前院的喜宴才算散了。
燕芽蒙着盖头坐在榻上,想到等下要与夫君独处,心中不免忐忑。周围静得出奇,她能听见房中还有人在呼吸,近得如同就和她同坐在一张榻上。她想那应该是个下人。可她尝试叫了那人两次,始终无人答话。她也不敢乱动,就那么僵挺着身子呆坐着,不多时,却听见门外有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她轻声问:“是少爷来了吗?”但还是无人回应。
燕芽有些急了,哪怕是分个哑巴来照看她,胡乱叫两声总是会的吧?她一把掀开头上的喜帕,怒气冲冲地向那呼吸声望去,只一眼,却吓得惊声尖叫起来。
这几个时辰与她同处一室的哪是个哑巴下人?那分明就是一个年逾天命的老者!
此时此刻,他正穿着新郎的喜服,直挺挺地躺在床榻里端,沉沉地睡着。
门外的人听见她的尖叫,开门闯了进来。
她的“新郎”混在人群里,众星捧月般耀目。他摆了摆手,示意周围的人退下。燕芽眼睁睁地望着房门缓缓阖起,却还是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
倒是他先开口了:“如你所见,我不是你的丈夫。”
她气得要厥过去了。
原来他是司徒家的二少爷仲宣。因为司徒老爷病重,族中的长辈急于娶个女人回来冲喜,所以才由他代替父亲将燕芽迎进了门。
“你们根本就是存心骗婚?”她不可遏制地喝着。她分明记得,媒婆来说亲时,指天保证男方是很年轻的。
仲宣也不否认,只是淡淡地道:“司徒家不会亏待你的。”
燕芽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父亲虽只是个乡下的教书先生,但向来清白做人,家里的儿女也都知书识礼。若不是弟弟得了肺病,父亲怎忍心将她嫁来做填房?想来司徒家就是看准她娘家无权无势,即便受了欺负,也全无还击的能力。何况到如今,司徒家的礼金已经变成了弟弟的药费。她想要退婚,已是万万不能的了。
燕芽忍着泪,转身背对着他,咬牙沉声道:“你出去!”
一夜无眠。
天光大亮的时候,一位衣饰华丽的夫人来访。燕芽不知她的来头,礼貌地起身向她行礼。
“哎哟,我可不敢当。”那夫人嘴上这样说着,却也不来扶她,兀自在梨木雕花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旁边的婢女向燕芽介绍,说那是司徒老爷的如夫人姜曼华。
燕芽看她虽是时髦的贵妇打扮,但年纪尚轻,看上去不过比自己大四五岁的模样,想到她二人均如花般的年纪,竟要被绑缚在一个垂死老者身边,心中不免酸楚,油然生出一股同命相怜的情愫,不由得唤了句:“曼华姐。”
曼华嘴角轻搐,不过片刻便又粲然笑了起来:“我哪当得起哟!你是正房我是妾,理应我向你敬茶才是。”说着便张罗下人们倒茶来,恭恭敬敬地捧到燕芽手边。
燕芽有些不知所措。这茶喝了就表示自己承认身份高她一等,只怕以后不好相处。但若不喝,又好像她摆架子,存心给曼华难堪似的。思量再三,她只好接过杯子,真诚地说:“什么敬不敬的。我喝了这杯茶,大家以后便做对好姐妹吧!”之后看也不看,揭开杯盖便喝了一大口。
灼热的辛辣瞬间灌入她的喉管。
燕芽始料未及,狠狠地呛了一大口。辣椒水顺着嘴巴和鼻腔喷涌而出。她猛烈地咳嗽起来。
曼华朗声笑着,满脸写着毫不掩饰的得意:“我敬的茶,可是那么容易喝的?”
燕芽还想说些什么,怎奈火灼般得嗓子一个字也吐不出。曼华傲慢地带着下人们走了,临了不忘得意扬扬地问她一句:“昨天那盆肥皂水,你可受用吗?”
燕芽总算明白了,这曼华是来向她示威的。
那杯掺了辣椒水的茶便是对她的警告。还有昨天喜娘跌断了腿,原来是因为曼华早就派人在进门的地方洒了肥皂水。由于刚下过下雨,便没人对那片湿滑的地面起疑。
她就是不想让燕芽进司徒家的门吧?
若没有燕芽,今天得到夫人之位的该是她姜曼华才对。
三
可若是与曼华调换身份,燕芽的日子会好过些吗?
司徒老爷一直重病昏迷,对燕芽无从谈及怜惜宠爱。下人们也知道她不过是嫁进来冲喜的,多数时间都对她冷言冷语。曼华更是嫉恨她夺了自己的正房身份,时不时地找个理由寻她晦气。
所幸燕芽自幼乐天知命,从不做那钻牛角尖的糊涂事。起初她也想闹个翻天覆地,但左思右想,这样做自己捞不到丁点儿好处。何况这里有吃有喝,每月还能得些闲钱寄回去给弟弟看病,她便当是卖身来这里做工了。反正她现在除了一天天闲得发慌,也没什么实际损失。
她本以为只要自己不去招惹曼华,在司徒家苟且偷安还是没问题的,怎奈事情就偏偏要找到她头上。
那天燕芽在花园的假山后,捡到了曼华的儿子司徒叔裕。
叔裕今年整五岁,平日里都有人跟着,那天或许是他顽皮偷跑出来玩,就从假山上摔了下来。他手脚上遍布擦伤,可怜巴巴地坐在地上嘤嘤哭泣。
燕芽一早就听说,司徒老爷分外宠爱这老来子。曼华也因为他才在司徒家站稳脚跟,所以对他格外重视。若燕芽就这么送他回去,保不准曼华会反咬一口,说她故意害叔裕受伤。但放着不管,她又于心不忍。最后她咬咬牙,决定先带他回自己屋里擦药。
等伤口都处理好了,天都有些擦黑了。
燕芽牵着叔裕往仲宣住的院子去。她刚刚就已想好,等下把孩子往他司徒二少怀里一塞,再出什么岔子都和她无关了。
对仲宣,燕芽向来是不客气的。于情,他欠她一个很大很大的人情——若进门那天她就一哭二闹三上吊,保管他司徒家红事变白事,冲喜变哭丧。于理,她还是他后妈呢……
所以下人说要替她通报,她小手一挥说不用,就那么横冲直撞地进了仲宣的书房,但后脚还没落地就傻了眼。
姜姜……姜曼华怎么会在这里?
只见她哭得梨花带雨,站在一旁的仲宣也不知安慰人家两句。再往旁边看去,跛脚大少司徒伯城也一脸忧心忡忡地坐在那里。
说起司徒伯城,燕芽很是有些好感的。听说他早先爱玩爱闹,只因五年前和仲宣一起被歹人所困,为救弟弟被人斩断了左脚脚筋,之后便黄花闺女似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埋首在账房里管账了……
不不不,燕芽甩头。现在该想的,是如何从这局面脱身。
她转身望向曼华,只见那女人双眼血红地瞪着她。她心叫不好。看这架势,定是曼华一个下午都找不到儿子,来这里寻那兄弟俩想办法。而她作为曼华的“仇人”,此刻带着一身伤的叔裕现身,不管跳进什么河也洗不清了。
可她还没想到对策,曼华就已经尖叫着扑了上来。
燕芽大惊失色,下意识地松开叔裕的手,向一旁躲去。曼华没收住脚,反而将儿子扑倒在地。叔裕被压在妈妈身下,新伤旧患一起痛,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曼华赶紧坐起来搂住儿子,一边心疼地亲他手上的伤口,一边痛哭着道:“你们只会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一句话气得燕芽直翻白眼——这种意外也要赖在她头上?但人家母子俩已经哭得那么惨,她又不好意思辩白什么。
却听仲宣冷冷地道:“我爹还没死,你们谁是孤儿?谁是寡母?”
四
那天闹到最后,还是大少爷伯城出面化解了一场纠纷。
也不知为什么,曼华竟然那样听他的话。他说别闹了,她就不哭了。他说快带叔裕回去休息吧,她虽然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但还是抱着孩子回房去了。
燕芽简直对他千恩万谢。毕竟若没他帮忙说好话,她说不准早就被曼华挠成个大花脸了。
她打算做拿手的红豆饼给司徒伯城做谢礼。
只是今天她私藏的小煤炉也太不给面子了,竟然怎么扇都只有那么一点火。她急得一脑门子汗,抬手就去擦,便在这时听见头顶“哧”的一声轻笑传来。燕芽起身,乌亮的眸子望进那饱含笑意的眼底。她气不打一处来,一手掐腰一手用破扇子指着来人道:“司徒仲宣,你笑什么?”
仲宣没答她,收起笑意,淡淡地问:“你在做红豆饼?”
“要你管!”她回嘴。
仲宣却不生气,只是指着那蒸锅说了句“熟了”,就夺过她手中的筷子,夹起几个放在碗里,端起来就要走。燕芽急得直跳脚:“你这个强盗!那是做给大少爷的!”见他一脸疑惑的表情,又窘迫地小声解释,“就……谢谢他那天帮我说话。”
仲宣懒洋洋地道:“我也帮你说话了,为什么不做给我吃?”
他哪有帮她说话?这不是在耍无赖吗?最后燕芽搜肠刮肚才想起他那句“我爹还没死”,忍不住嘴硬道:“你那是在为你爹说话吧,关我什么事?”
仲宣脸色微微一沉,将碗筷放回原位,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她想不到他竟然这么小气,想开口叫他,只听他悠悠丢来这么一句:“伯城不吃甜的,做了也白做。”
五
司徒仲宣的嘴巴真的很坏!
燕芽手中捧着刚出锅的红豆饼,走在通往账房的路上,脑海中却始终回荡着仲宣最后那句酸不溜丢的话。本来她对自己的手艺很有信心的,但被他这么一说,心里倒没了底。
账房在后院一处僻静的小楼里。司徒家平日里不允许下人随便进来,所以也没个把守。燕芽怕吵到伯城,上楼时便格外地轻手轻脚。所以她一不小心就听到了……曼华和伯城的争吵?
没错,她可以肯定那就是他们两个的声音。
只听曼华歇斯底里地喝着:“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走?走去哪儿?现在到处都在打仗。”伯城明显压低了声音,怕被人听到。但曼华自顾自地吼着:“我不管!叔裕留在这里不知还要受多少罪,我一定要带他走!”
燕芽呆住了,后背凉飕飕地起了一层又一层冷汗。
她算是撞破了司徒家二奶奶和大少爷的隐秘奸情吗?这要如何是好?她想起曼华那彪悍的样子,禁不住从心底往外打了个激灵。手中的盘子便十分配合地滑落到了地上。
“啪——”
一声脆响之后,还不待燕芽反应,眼前的房门已然大开,曼华和伯城犹如惊弓之鸟般站在门口,和她面面相觑。她急忙撇清:“我什么都没听到!”简直此地无银三百两。曼华绿了脸,张大嘴巴刚要说什么,楼下却有用人高声喊着:“大少爷,不好了,三少爷出事了!”
惹祸的是一条草编的蛇。
叔裕年前刚被蛇咬过,怕这东西怕得紧,所以在树上看到那草蛇之后,直接吓得跌了下来,撞伤了头。
仲宣已先一步到了,指派人手请大夫,又亲自动手帮叔裕处理伤口。
燕芽觉得事有蹊跷。好好的一棵树上怎就会多了条草蛇?而叔裕哪棵树都不爬,怎么偏偏就爬到这棵树上去了?她抓着奶娘问:“三少爷还那么小,你怎能让他爬树?”
奶娘哆哆嗦嗦吐不出来一个字。
曼华这时冲了过来,扬起手“啪啪”两下,赏了她两一人一巴掌:“少在我面前做戏!”
燕芽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知道她又误会了,忙解释:“这事和我没关系。我才进府几天?又没钱又没势,我怎么指使别人去害三少爷?而且事发的时候,我分明就在……”
“行了行了!”曼华急忙打断她,怕她一时口无遮拦说出刚刚偷听到的事。
仲宣这时开口道:“把人交给我,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六
结果不出三天,奶娘竟然死了。
一开始她什么都不肯说,仲宣就下令将她关在柴房里。第三天早上下人去送水的时候,发现她竟然用裤带把自己挂在房梁上了。
燕芽觉得很不可思议,再怎样也不至于搭上自己一条命吧?她偷偷掀起蒙着尸体的白布往里瞧。奶娘身上并无异样,只是脖子上有一条浅浅的淤痕。燕芽转头对一脸凝重的仲宣说:“我见过上吊自杀的人,脖子上的血痕比她的重多了。”
仲宣示意她噤声,低声警告:“不要多事。”
燕芽更迷惑了。
以前她在书上读到过,上吊的人脖子上会有很深的淤痕。而奶娘的脖子只有一道浅色的血印。她不像是自己吊死的,倒像是被杀后又挂在房梁上的。这么简单的道理,仲宣怎么会不知道呢?而且他好像根本不想查出真相似的。除非……
他一早就知道是谁指使的奶娘?
想到这里,燕芽不禁一怔。司徒老爷看起来就是命不久矣的样子。叔裕虽是仲宣的胞弟,但毕竟不是一个母亲所出。他若在这节骨眼上除掉这个弟弟,将来自可多分一份家产。
她越想头皮越发麻,禁不住向后退了两步。
仲宣的嘴角有一抹难以察觉的苦笑,也不再多说,只道:“二娘近来照顾三弟很辛苦,你若有空就去帮衬一下吧。”
走进叔裕的房间,只见乱糟糟地忙成了一团。
燕芽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曼华连日来衣不解带地照顾儿子,早已体力不支。刚刚给叔裕喂药的时候头一昏手一软,一碗滚烫的汤药就顺着他的脖领灌了进去。
叔裕本就昏昏沉沉的,被烫着了也不吱声。曼华便更心疼了,急忙给他脱衣服,却怎么都解不开扣子,急得哭了出来。
燕芽心下不忍,走上前去接过孩子,稳稳地道:“我来吧。”
一阵忙乱过后,总算是处理妥当了。下人们都退了出去。叔裕攥着燕芽的衣襟睡得安稳。只有曼华还在时不时地抽噎着。
燕芽突然觉得她很可怜——为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生了个儿子,却还要时时担心这孩子会不会被人害死。她将奶娘的死说给曼华听。她其实只是想暗示她,心怀不轨的人就在四周环伺。但曼华直言不讳:“我早知道二少容不下我们母子。”
这番恩怨真是说来话长。
原来叔裕早前就出过事。仲宣也是一开始信誓旦旦要查个水落石出,但最后都不了了之了。这让曼华不能不怀疑他就是幕后主使者。
燕芽心里的滋味怪怪的。虽然她也怀疑过仲宣,但她很清楚自己并不希望那个幕后黑手就是他,于是嗫嚅着问:“你难道就没想过,是大少爷?”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自己怎就忘了那天“偷听”到的奸情?
但曼华的回答更让她瞠目结舌:“不会的。因为……叔裕是伯城的儿子。”
七
司徒老爷的老来子,竟然是司徒家大少爷的私生子!
这个转变太震撼了,燕芽没办法接受。但曼华说,这是事实。当年她还在戏园子里唱戏,伯城装成穷小子去招惹她。后来自然是两情相悦,私订终身。她一直以为伯城没钱养家糊口,就想在与他私奔之前狠捞一票,就这样认识了司徒老爷。她自然不知道他们是父子的,所以轻易地就委身于这个年长她几十岁的男人。
再后来,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知道那是伯城的孩子,却到处都寻不着他。曼华这才发现,自己竟对这个要托付终身的人一无所知。她以为自己被骗了,肚子却是怎样也瞒不住的。于是她将那孩子栽赃给司徒老爷,顺利地嫁进了司徒家。进门后她才发现,伯城竟然是这家的少爷。那段时间她找不到他,全因为他被人砍断了脚筋,一直在养伤。
燕芽不知道她为什么跟自己讲了这么多,颤颤地问:“你不怕我说出去?”
曼华摇头:“这些话我憋在心里五年了,今天都说出来倒也痛快!而且我已经决定和伯城离开这里,你帮我保守秘密,将来司徒家就只有你一个夫人。”
燕芽倒不在乎夫人的宝座,但她决定帮曼华这个忙。她始终相信曼华不是什么坏人,至少她对伯城和叔裕的感情是很真实很深刻的。但伯城对她如何,燕芽就说不准了。至少那天她听到的,是伯城不肯随曼华私奔去。
她也问过她,怎就那么有信心?
曼华告诉她:“若他不想走,当初何必主张娶你进来冲喜,直接将我扶正不就得了?”
原来司徒老爷病重的时候,族中长辈找人批卦,说应为他办点喜事冲喜。曼华一直以来都想得到正房的身份,便提议选个好日子正式入门,却被伯城拦了下来。他说若曼华成了父亲的正房太太,他们以后想双宿双飞更是难上加难。
燕芽这才知道,原来骗婚是伯城出的馊主意。想来他真的是在为离开这里铺路吧。
可就是有什么搅得她心里乱糟糟的。
又过了个把月,叔裕的伤势已基本无碍。一天夜里,曼华差人送来了一盒当归粉。当归,当归……燕芽默念这两个字,知道她与伯城私奔就在今夜,心中突然生出些不舍。
本就心烦意乱了,仲宣还来找麻烦。
“大半夜的,吃什么红豆饼!”她无法理解他的怪异想法,坚决不肯做给他吃。仲宣也不多说废话,自顾自地在院子里找起小煤炉来。她很生气,扑上去不许他翻她的东西。就这么一来二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竟然就被他抱在怀里了。
他的左手抓着她的左手,右手紧紧地环在她腰间。
燕芽觉得这个姿势太古怪了,几次尝试脱身,他却一次比一次抱得更紧。她气哼哼地抬头瞪他,却望见了一双比潭水还深邃的眼睛。她又迅速低下头去,做贼一样心虚得不行。她能感觉仲宣的脸在渐渐向她靠近。她全身都软绵绵的,再使不出半分力气。
她想说,我们不能这样,你看大少爷和曼华多痛苦。但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她不能把人家的秘密抖出去,只好牛头不对马嘴地来了句:“我……我……我是你后妈!”
仲宣“扑哧”一声轻笑出来:“我从未当你是我爹的什么人。你本就是我用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她的脸便羞得更红了,暗夜中的昙花一样娇媚。
却在这时,远处传来了急促的敲锣声。
所有的意乱情迷瞬间消散。燕芽感到可能是曼华和伯城出事了。
八
司徒家房舍众多,出了急事一间间去通知肯定是来不及的,所以便有了敲锣这个传统。
燕芽和仲宣循着锣声跑去,却也没发现什么异常,便问敲锣人是怎么回事。那人说是有人发现二奶奶偷了司徒家一笔钱,又挟持大少爷和三少爷逃跑了,管家正领着众家丁往城外追捕。
燕芽心头一惊,身子晃了晃,险些晕倒。
这种事若没人通风报信,怎会有人知道?而且这报的也是个假消息,分明是私奔,怎会被说成偷钱掳人?
她说要不要追上去看看。仲宣摇头,一声不吭地往书房走。
燕芽紧随他来到书房,见他眉头深锁,以为他在担心伯城和叔裕,忍不住向他和盘托出那些秘密。却不想仲宣道:“这一切,我早就知道了。”
仲宣所知的一切,都是司徒老爷告诉他的。
当年曼华嫁入司徒家,不足九个月就生了叔裕。她说是因为自己不小心摔跤导致早产,但司徒老爷可是那么好骗的?他查出了伯城和曼华的一段过往,由此对她因爱生恨。他面上装作宠爱叔裕,实则一直在找机会置他于死地。而帮他打理这些事的人,正是仲宣。所以叔裕几次遇险,到最后都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燕芽一惊:“那上次那条草蛇……”
“不是我。”仲宣摇头。
他本不愿去伤害那么年幼的孩子,以前那样做也只为向父亲交代。所以他虽然有很多机会杀死叔裕,却始终下不了手。父亲病重后,他以为叔裕终于可以平安长大了,谁知还有别人想要他的命。
仲宣说:“奶娘遇害的那天晚上,正好下了场小雨。第二天发现她尸体的时候,柴房外的草地上,留下了几个深浅不一的脚印。均是右脚深,左脚浅。而只有一个跛了左脚的人,才会留下这样的足迹。”
燕芽目瞪口呆。她万万没想到,要害叔裕的竟然会是伯城。
他买通奶娘,引诱叔裕去爬那棵放了草蛇的树,后来又怕事情败露杀人灭口。仲宣发现了些蛛丝马迹,但因为五年前伯城为救他致残,让他始终觉得自己亏欠了伯城,才帮他隐瞒至今。可燕芽怎样也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杀自己的亲生儿子呢?”
仲宣苦笑:“或许,他一早便想甩开他们母子,不然也不会极力主张为爹另娶填房冲喜。”原来伯城是怕曼华得了正房的位置后,会以叔裕为借口抢夺司徒家的财产,所以才一力促成燕芽进门,以她正房夫人的身份牵制曼华。
燕芽的眉头越锁越紧。
如果仲宣说的都是真的,那今夜他们私奔却被发现,恐怕也是早有预谋的了。
九
管家带着被五花大绑的曼华回来时,天已蒙蒙亮了。
仲宣望一眼人群,没见伯城和叔裕的身影,便急急地问:“只有她?”
管家哀恸地点头:“我们追到悬崖边,二奶奶和大少爷已经撕扯起来了。三少爷哭着跑过去抱大少爷的右腿。大少爷站不稳,从悬崖上跌了下去。三少爷就也被带下去了。我已吩咐人手下去找他们,希望还有救。”
仲宣沉着脸,吩咐管家加派人手去找人,转身再望燕芽,只见她已蹲在曼华面前泪如雨下。
曼华的发髻都扯散了,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时不时地念叨着:“我们是私奔,我没多拿你们司徒家一毛钱……伯城,叔裕是你的孩子啊,你怎么能不认他……是我错了,是我没坚持到等你来找我……但我真的害怕啊,你让我大着肚子怎么去唱戏……”
燕芽抱着曼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终于明白,曼华的不忠一直是伯城心中的一根刺。他无法接受她为了钱而委身于父亲,进而不愿承认叔裕就是自己的骨肉。但他又怕逼急了曼华,她会到处乱说,毁了他的清誉。于是便虚与委蛇,直到曼华逼着他私奔,他才下定决心斩草除根。
他先是买通了一个下人,让那人在私奔之夜到处散播谣言,说曼华偷钱掳人。之后他带着曼华和叔裕逃到悬崖边,想趁乱将他们推下山去,事后就算闹到警察局,他也可以推说是自卫了事。
只是他千算万算,终究是算漏了,那个他并不想承认的孩子。
十
那年秋天,司徒老爷终是药石无灵,撒手人寰了。
仲宣将他葬在司徒家的祖坟里,旁边有伯城和叔裕陪伴。
过了头七,他又替父亲写了一纸休书,放燕芽回乡。她临行那日,府里哭得最惨的是已经半疯半傻的二奶奶曼华。后来的日子里,她也总是痴痴地问仲宣:“你想不想小芽儿?”
仲宣微笑,并不答话。
又过了三年,司徒府总算又有喜事了。司徒二少娶了城里中学一位女先生。那女先生除了名字和被休掉的大奶奶燕芽不一样,其他哪里都相似。
有人说,那就是燕芽吧?但已没人去深究了。
只是偶尔在夜间从她曾经居住过的小院前走过,紧闭的院门后会隐隐飘出一抹淡淡的红豆饼的甜香。
一缕一缕,轻柔地抚慰往事的艰涩,岁月的离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