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和,中国作协会员,宜宾市作家协会主席,已出版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17部;在《十月》《当代》《中国作家》《北京文学》《江南》《四川文学》等诸多刊物发表小说,并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转载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送;曾获中国散文年奖、四川文学奖、市阳翰笙文艺奖等多个奖项。
水哥
周云和/著
水哥又恢复了练武,在黄葛树上吊了竹竿和沙袋,虽说多年没闻鸡起舞,夏练酷暑,冬练严寒了,但基本功还在。你看他,嘿呃,嘿呃,嘿呃,嘿呃,挥拳踢腿比画一阵后,双手抓住吊着的竹竿,嗖嗖嗖,仍然像猴子,虽然动作不如以前敏捷连贯,但还是几把爬上顶端。打沙袋吧,嗨哎地一拳击去,有如抡圆了的铁锤,依旧打得沙袋呀呀惨叫。
啥子心境支配他要重新习武,水哥自己也说不清楚,总觉得周身像糊了一层糨糊,整天没睡醒瞌睡一样,猥猥琐琐的。老虎不发威还说是病猫儿,胸口不挺背要驼,他要振作精神,人模人样地活。
一天下午,水哥正在揎拳捋袖,一行五人往七斗坡上走来。他瞄了一眼,从身材高矮胖瘦和走路姿势看出,沙埂村国际旅游度假区项目部黄经理走第一,尾随其后的是寗副局长、庄镇长、铁村长,还有一个不认识。
沙埂村国际旅游度假区建设的脚步,不因水哥扯怪教使阴招就偃旗息鼓,鸣金收兵,相反则以狂风卷残云之势强力推进。按照总体部署,度假区整体工程分三期进行。一期工程削高填低大致把沙埂村整体推平,二期完成全部主体建筑,三期细化绿化美化。七斗坡为全村制高点,规划要将七斗坡山包推来填小塆子,推土机的第一铲子将从七斗坡挖下去。但水哥家住七斗坡顶,他思想不通势必给开工造成障碍。黄经理找镇村有关领导商量,再去做做水哥工作,争取一波不兴,安静动土。
水哥练出一身臭汗,正要弯腰捡起丢在地上的衣裳,准备披在身上回家冲澡,见了来人,特别是庄镇长,心里的气又冒出来了,噗一声把衣裳丢在地上,继续练功。
哎呀,水哥好功夫,精彩。一行人来到七斗坡,喘息未定,先夸开了水哥。
水哥只管练他的,连半句客套话也没有。一行人便静静地站着看他练,可是看了半天,见水哥根本没有丝毫要搭理他们的意思,寗副局长清清嗓子打破沉闷道:水哥,这样吧,你练你的,我们说我们的,两不误。今天我们来找你,主要想听听你前一次在城里头说的回话。
回答寗副局长的是水哥舞动皮砣撕裂空气的声音。
庄镇长说:这个问题水哥啊,希望你顾全大局,只要同意征地搬迁,你提出的条件我们一定全部满足。
回答庄镇长的是水哥飞腿踢得沙袋钟摆一样直荡。
黄经理也开口了:我们好心好意找你,要是一味固执己见,可能不会有好结果。
黄经理话音刚落,水哥停止了打沙袋。黄经理以为触怒了水哥,要给他动武,怯怯地往后退了退,却见水哥伸出右手二指,对着每人的鼻尖子点了一下,点完数,转身搬来一旁砌鸡笼的砖,五块,叠在一起,伸出双手,吸气收腹,做了一个搂抱、下压、外划动作后,呀的一声,一掌将砖全部砍断,然后捡起地上的衣裳,脑壳不甩屁股不摆地走了,撂下几双眼睛张丞相望李丞相。望了一阵,一行人如伏暑天被太阳暴晒后的瓜秧,蔫头耷脑驱车赶去县上,给分管副县长做汇报:我们对水哥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做不通工作不说,还想动武,严重地影响了工程进展,怎么办好?分管副县长说:你们按项目推进要求,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几个人对望了一下,软软地应承道:好嘛。
后来,有水哥的话传进领导耳朵:反正我已活得不耐烦了,一个够本,两个赚一个。其实我五六十岁的人了,弄一个就可以赚一个,有不信狠的欢迎来试一试。
黄经理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他懂得皮砣再硬也硬不过枪杆子,同镇派出所做好协调衔接后,调集了十台推土机,轰隆隆地开到七斗坡下,想到水哥砍砖的凌厉,放出话的狠劲,还是怕出事情,反复叮嘱施工人员:不要与水哥发生任何冲突,水哥要来问,就说丝毫没有损伤到你的土地房屋;水哥要来阻挠,立即停工,向项目部报告。就这样,一个多月昼夜不停地施工,七斗坡被挖成了一座高三十米左右、四面绝壁的孤岛。黄经理授意,不要给水哥留上坡的路。施工人员发善心,还是在南面留了一条刀口一样薄的所谓的路。
望着孤岛,水哥想去干涉阻挠,可人家没有动着自己的土地和屋基,找不出正当理由,唯有打断胳膊往衣袖里藏。他心里有过犹豫,干脆还是搬走算了。转念一想,这不正是他们巴望着的吗?何况自己是挑头与他们作对的人,就这样缴械投降了,在村里人面前,这个脸丢不起,再艰难再痛苦,都要在孤岛上面坚持下去;你要我不得好过,老子就算是一团狗屎,也要臭臭你们,让你们不得顺心。
黄经理见水哥不理不睬,照常生活在孤岛上,似乎还有滋有味,幸福美满的样子,又布置水电工,把孤岛上的水和电断了,心想起码的生活条件都不具备了,你熬不住总要搬迁。
水哥则以不变应万变,没水吃,下孤岛去背;没电用,买蜡烛照明:哼哼,以前没电没自来水,日子不是照样过吗?
小川经寗副局长帮忙,贷和借了部分款,入股舅子的驳船跑起了河运生意。他没把底细透露给水哥听,只说是舅子请他帮着跑河运。他回到家里,见老屋成了孤岛,上下很不方便,在妻子林燕的怂恿下,再次做水哥的工作,搬了算了。水哥眼一瞪:你要滚就滚,老子不留你。小川说:好好好,我滚。你在孤岛上受得了,妈,林燕、果果受不了。小川便去马龙桥租了房子搬出去住。俞子英说:果果离不开我。水哥说:好好好,通通滚蛋,老子一个人住在这里清静。
那个坡,没有猿猴的本领,攀岩的技巧,很难爬上去。休说下雨,即使天晴,斑鸠砂壳壳,干溜;稍不注意,唰一声滑下坡去,不摔一个嘴啃泥,就跌一个背朝天。一天,水哥背了一塑料桶水上去,不小心崴了脚颈子,俞子英只好回来经佑他。小川和林燕叫水哥搬去跟他们一起住,水哥气得脸色铁青。孤岛上生活,缺水少柴实在艰难,俞子英便在马龙桥煮好饭,给水哥送过去吃。水哥崴了的脚稍微好一点儿了,做出了让步,叫俞子英不送饭了,他自己去马龙桥吃。
水哥一日三餐,像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走近四公里的路,横穿大河坝到马龙桥去吃,然后又优哉游哉地回到七斗坡孤岛上,打理他的果园。有人见了笑水哥:不难得走啊,吃饱了走回家都怕又饿了。水哥说:骨头老了,老天爷喊我要加强锻炼。内心里每去吃一顿饭,心里就搅动一次憎恶:我在七斗坡生活得好好的,龟儿些当官的发疯,来修度假区,打破我们平静安宁的生活,撵得鸡飞狗跳的,不得好死。
黄经理见私刀令牌都丢完了,水哥仍然坚守孤岛,如同吃了一个青杏子,酸得直摆脱壳:我们不该喊他水哥,应该喊他铁哥、钢哥、花岗岩哥才对。县委江书记来调研度假区开发进展,站在沙埂村已经被推得一马平川的工地上,指着远处那个黑耸耸巍然卓立的泥桩子问:那是咋个一回事?镇党委冷书记要回答,庄镇长一步插过去,颇为气愤地说:有一个钉子户,生死顶着不搬。看不出江书记什么态度,只听他像开玩笑又像是责怪似的说了一句:那就是钉子岛了。话毕,掉头弯腰,钻进车头四个银色圈圈胳膊挽胳膊众志成城排成一排的黑色轿车绝尘而去。
从此,钉子岛应运而生,不胫而走。水哥听到这个名字,怒火中烧,噔噔噔撵去找到铁村长追问:哪个龟儿子说的钉子岛?铁村长不好回答,干脆倒打一钉耙:我没有听到说过。你从哪里听到的呢?你告诉我,我去找他。
水哥又追到镇上去,找冷书记、庄镇长问,当然也没有结果,气愤地一跺脚:哼,钉子岛就钉子岛,老子就要它像一颗钉子,钉在你龟儿些的眼睛里,钉死你!
水哥不知道,气死的是自己。新闻媒体得知,趋之若鹜,扛枪弄炮争相撵来采访。水哥这个钉子户和所住的钉子岛,有幸上了数十家报纸电视,引起严重围观与灌水拍砖,再经网络发酵,水哥一时臭名远播。环宇集团项目部黄经理操纵引导,大多数媒体持否定态度,指斥水哥是刁民,漫天要价,狮子大张嘴,要一口吃成一个大胖子,一锄头挖出一个金娃娃;满足不了胃口,熬着不搬,认为自己会武功,便以死相拼……
以死相拼,这话点醒了气倒在床的水哥:是啊,现在社会上很多事情,你不把它闹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是没有人来管的;只有闹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才会有人出面来管。这日子越来越难过了,自己已众叛亲离,脸面丢尽,活起已没有多大的意思了,不如从钉子岛上一头扎下去,一死了之。只要出了人命,事情就闹大了,上面追究起原因来,总有几个人要猫吃糍粑脱不了爪爪。对,我要拉他们来垫背,铁村长,黄经理,庄镇长,甚至县里江书记,我先去同他们交涉生故生事,把导火线引向他们,造成我的死因是他们直接造成的,以后才好追究他们的责任。
这一天,水哥在小川家里吃过饭,撂下饭碗已经打鸡摸眼了。老天爷发疯,已经哗啦啦地下了几天瓢泼大雨了,到处塘满坑溢,水流遍地。水哥站在屋门口,一抹略略有点儿干涩的眼睛,望着天上缺了口子的大雨小声咕哝了一句:老天爷,你下累了没有,烧一支烟再接着下嘛。可老天爷吃了伟哥,正下得高潮迭起,丝毫不理睬水哥的心情。林燕走到他的身旁,望望门外大雨劝道:雨太大,今晚上就陪妈在马龙桥住,不要走了。水哥环抱着双手,没有丝毫动摇回钉子岛的意思:落刀落剑又咋个嘛!俞子英拿话亵渎他:你还不赶快回家去守着钉子岛嘛,看发大水冲起跑了。水哥白了她一眼,拿起门边上一把伞,探身钻进雨帘。
水哥刚跨出门没走几步,一股风猛然扑过来,把他的伞叶子打翻;大雨跟踪而来,有如反掌,一下就把他浇成一只落汤鸡。他侧过身,顺着风,把伞叶子扳过来,边走边想,幸好天不冷,练武之人,身子骨结实,不会因为几颗生雨就凉寒伤风。王沟鱼塘,糟房头,白村,一个一个地名,被水哥踩下脚底。到了大河坝,突然想尿,便站稳身子,把伞把子用下巴扼住,掏出排泄工具,酣畅淋漓地排泄起来;不经意地一扭头,哗啦啦的雨声中,晦明晦暗的夜色下,一个昏黄的东西,巨蟒一样从马腿子豁口间,向大河坝猛扑过来,气势之凶猛,声威之烜赫,水哥从来没有见过。他以为看花了眼,稳稳神,揉揉眼睛,定定细看,巨蟒率领着一支身穿黄色铠甲的军队,蹄声嘚嘚,呼啦啦往前猛扑过来。水哥掐掐太阳穴,望着这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奇观异象,瞬间明白过来:扑过来的那支穿黄色铠甲军队,是长江头的河水。他猛一激灵:哎呀,不好了,洪水穿浩了。
水哥脚下这一块大地叫大河坝,它被马龙桥和沙埂两道大埂子夹着,形成了一个方圆十多平方公里的低洼地带。从唐古拉山起程,朝东海进发的长江水,悠然徒步到山泉县境内一个地名叫马腿子的地方,也许看到岸上有美女分了心,跟着往北撵去。美女不理睬它,走到一个地名叫井口的地方,左拐去方山求仙问卦去了。长江水只好失望地掉过头望南而行;走到洗财浩时,抹抹脑门子上摇摇欲坠的汗珠子抬头一看,哎呀,竟然走了一个“∩”字形弯路,可见花心得付出沉重代价。穿浩,就是一部分鄙视先辈花心绕道而行的长江水,走拢马腿时,走直路横穿大河坝,在洗财浩处再与长江水合流。这还了得,水哥像被饿狼追着一样,一面快跑,一面大喊:不好了,洪水穿浩了!不好了,洪水穿浩了!张开嘴,风和雨你推我挤直往他喉咙里灌。没多久,水哥嗓子喊涩了,喊哑了,喊不出声音来了,便捡了一块鹅宝儿,捏在手里,咚咚咚咚,见房就钻,见门就砸,直到有人开门。
其实,水哥在大喊洪水穿浩之时,曾有一个闪念:闲事少管,走路伸展,洪水涨来了,让你龟儿些都去喂鱼吧;为了你们好,你们不识好歹,还以为整你们害你们,抽我的吊桥,给我猫洗脸不说,还被戴了一顶钉子户的高帽子,住的地方也成了钉子岛,害得我今天这样生不如死。可一转念:这样做未免心眼儿太小了,虽然沙埂村人纷纷倒戈反水,孤立排斥自己,但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不可能为了你的名声,通通按照你的想法去做,何况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再有天大的仇,天大的恨,也不该在这个关键时候去报去雪。所以,水哥只犹豫了零点一秒钟,随即扯开嗓门大声呼喊起来:不好了,快点跑,洪水从大河坝穿浩了!
水哥憋足劲,边跑边喊,声音被风和雨吹打成残花败柳,东倒西歪。有人听见了,以为哪个酒疯子发飙;居然还捡鹅宝儿砸门,闯到鬼了?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代人,还没有听说过洪水会从大河坝穿浩的事。可开门一看,哎呀,不得了喽,真的发洪水了,快点儿跑哦。一传十,十传百,在风吹雨打声和洪水喧腾声中,灌注进呼叫声,开门的叽嘎声,鞋子踩在地面泥凼水坑中的吧嗒声,鸡叫狗咬声,它们相互摩擦,撞碰,拥挤,震荡,整个大河坝一片惊慌,一片哭喊,一片混乱……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水哥见人们陆陆续续开门逃生,估计不会出大问题后,才拖着不大听指挥的双腿,慢慢地往钉子岛走去。
他艰难地爬上钉子岛,腿软脚酸,推开门,脱掉搅满泥浆的衣裳裤子。浑身稀脏,想洗一个澡,没有水。望望屋外,见房子角沟里,有镰刀把那么大一股水在往下流,便提了一个桶,接了水冲了身子,将衣裳裤子丢进桶里,听凭屋檐水去冲洗,他疲劳至极,倒下床,死猪一样酣睡过去。
洪水来得很突然,地震海啸龙卷风一般;也很猛烈,如同老鹰抓小鸡野狼扑羊羔一样。开始人们抱有一份幻想,以为洪水横穿大河坝后,从洗财浩流进长江,找到了宣泄的口子,涨不到好高。直到大水漫进屋,还摽着劲儿地涨,才不得不放弃幻想,带上家中能带的现金、存折一类贵的物品,抽脚赶紧往地势高的地方跑跑跑。可是,沙埂村几乎被整体推平,洪水只要漫上平坝,沙埂村将被全部淹没。人们伸长脖子四处遥望,透过阴森森黑麻麻的夜幕,唯见钉子岛影影绰绰一柱擎天,眼里燃烧起熊熊希望,慌忙火起扑爬礼拜地向钉子岛跑去……
天早已经亮了,水哥还在梦魇中挣扎。他听见外面闹哄哄的,想睁开眼睛起床,可眼睛不争气,眼皮子像灌了铅一样直往下坠。恍惚间,洪水像一只恶狗,跟着他的脚紧追不舍。他跑啊跑啊,脚上似乎用绳子绑了一块大石头,跑不动,只能慢慢挪。突然出现一把明晃晃的马刀,他弯腰捡起来,锯子一样锯断绳子,解下绑在腿上的石头,身子骤然一轻,孙悟空翻筋斗一样,呼一声弹向天空。他醒了,好容易睁开上了锁的眼皮,照进双眸的,是窗子里的光亮。他油然想起昨天晚上的情境,一个鲤鱼打挺起床出屋,剖开大门一看,犹如挖土机的挖斗一下挖进了心脏:大雨停了,还有小雨点被时紧时松的风吹着,流萤一样随心所欲地胡飞乱舞。天阴沉沉的,快要塌下来一般;抬头望,整个世界一片混沌,让人喘不过气;大门口,屋檐下,坝子边,黄葛树旁,到处是人,穿着雨衣,撑着雨伞,还有的光头没耳朵硬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或站或坐或蹲。很多人抱着膀子,瑟缩着身子。虽然七月的气温不低,但毕竟下了几天大雨,降温厉害,河风吹着,又是清晨,很多人禁不住冷,特别是年纪大一点儿的,有明显支持不住的感觉。
水哥瞟着老邻居黄继明,混迹在屋侧边阶沿坎上的人群里,有如乌龟见了亮晃晃的菜刀,脑壳仓皇一缩。水哥知道,黄继明不好意思见到他。前一次在高石坎,黄继明迎面走来,看见水哥,老鼠见了猫,掉头开环线走掉。原因吗,水哥后来知道,一对一帮扶,他的侄儿黄元帅在县科技局工作,县里清理关系图时,寻找出了这层关系,安排黄元帅帮扶黄继明。黄继明父母死得早,全靠当大哥的黄元帅的父亲拉扯大。黄元帅的父亲知道儿子完不成任务,回不了单位,工作前程要受到影响,来找黄继明求情,无论如何给侄儿一条出路。黄继明脱不下情,在征地拆迁协议上签了字。水哥记得住,黄继明是在一个有月光的晚上悄悄搬走的。他起床解手看见了,心里很不安逸,当了几十年邻居,你走我不阻拦,走的时候连招呼都不打一个,不大近人情了嘛。水哥径直朝黄继明走去。黄继明以为水哥要当众训斥他,眼光畏怯,身子哆嗦,一副听从法办模样。水哥见黄继明只穿了一个背心,嘴皮紫乌乌的,便说:黄继明,你好歹在这七斗坡上跟我当了二三十年邻居,今天应该算半个主人吧,我一个人应酬不过来,你不帮着招呼大家屋里坐,在这里当啥子缩头乌龟?
黄继明红着脸走出人群,招呼大家都去水哥屋里坐。水哥说:很对不起大家,瞧得起我,来我这里躲避洪水,可惜天宽地窄,只有这四间屋,装不下这么多人,请年纪大的,妇女娃儿,有病的,体质差经不住冷的,先进屋好不好?
乡亲们眼含感激,按照水哥的吩咐,老人妇女娃儿纷纷涌进屋。水哥招呼着,大家挤一挤,挤一挤,主人家板凳少,有站处无坐处,都克服着点儿。高石坎杨天生、小坝头田家贵等几个年纪大的人,开始都跟随水哥,反对强征强拆,后来环宇集团项目部诱之以利,便与水哥决裂,不好意思进屋。水哥也不介意,叫着他们名字:唉,咋个不进屋呢?还挤得下,快进来快进来!
水哥的家里挤满了人。很多人衣裳裤子湿透了,水哥找出他的,俞子英的衣裳裤子,叫他们换一换换一换。招呼应酬正忙得一塌糊涂,手机响了。接起一听,俞子英打来的,哭声哭气道:你被淹到没有?都怪我乌鸦嘴,昨天晚上不该说家头要被大水冲走的晦气话。水哥没好气地说:我已经被淹死了,你快一点儿去找一个男人嫁了嘛,好去享清福。刚挂了机,又接到小川的电话。小川很着急:听林燕说大河坝洪水穿浩了,淹没淹拢七斗坡哟?我们的船正在重庆下煤炭,下了我就赶急开回来接你。水哥说:淹拢七斗坡脚下了。你放心,相信淹不拢七斗坡顶上。我忙着招呼到家里来躲灾的人,挂了。他走出屋外,朝黄葛树那面望去,看见树下有一个人,虽然树干遮去半个身子,但还是一眼认出了是铁村长,水哥犹豫该不该去招呼他?
铁村长早就看见水哥了,两个画面油然浮现在眼前:同寗副局长一起,请他去县城味味鲜酒楼做工作,水哥撂下当钉子户也比当嫖客名声好听的话后愤然离去的身影;一行五个人去钉子岛给水哥做最后一次工作,说穿了是下通牒,水哥搬来五块砖,呀一声砍断的情境。想起这些,铁村长心头就有一点儿怯阵。他已经在马龙桥买下房子,搬到那里住去了的,昨天晚上他来还没搬走的亲戚家里喝酒,没想遭遇到洪水穿浩,从而遭遇到与水哥窄路相逢的尴尬。洪水把村民们逼到钉子岛脚下的时候,他还抱着幻想,招呼大家不要慌着往钉子岛上爬。他给钱支书打去电话,诉说了洪灾的严重,要他赶急向县镇领导汇报。在城里买了房子、搬进城去住了的钱支书说:县里领导已经知道洪灾的事了,会迅速组织营救你们的。铁村长把钱支书的话转告了大家,叫大家稍安勿躁,等待县里来营救。可洪水势头很猛,恐惧心理驱使,或者说求生本能的召唤,人们根本不听他的招呼,纷纷往钉子岛上爬去。铁村长不好意思跟着爬上钉子岛,坚持着,坚持着,直到洪水逼到钉子岛脚下,快要淹着他的脚颈子了,他才很绝望地望了一眼滚滚浊流,痛苦不堪地低下头,作为最后一个人,顺着钉子岛的那条陡峭、逼仄、溜滑的路爬上钉子岛去。
铁村长看见水哥,浑身有如被藿麻劐了似的不舒服。不过,作为村长,他很庆幸,村上一千三百多口人,大部分已经搬迁,只剩下四百来人;环宇集团项目部上千人在沙埂村摆战场,因连续几天大雨,无法施工,精明的黄经理不想让工人们扎雨班拿工资,叫大家都回家去陪婆娘,等天晴稳了再来,工地上只有两百多人没走。不然,钉子岛上根本容纳不下那么多人。
铁村长不好往屋檐下挤,现在水哥已经看见他了,想躲避,躲避不了,必须主动去招呼水哥,否则会更加被动;哪怕水哥不理,也必须去招呼。于是,他鼓足勇气,众目睽睽之下向水哥走去,比孕妇难产时还痛苦地酿造出几丝僵硬的笑意:水哥您好。
水哥定定地站在大门口,听见铁村长言不由衷的招呼,冷冷地一笑道:我还说你认不到我了,还是认得到啊?你是村长,村里这么多人被洪水围困在这里,又冷又饿,你们对付不同意强征强拆的村民,办法一套一套的,现在拿办法出来解决噻?
铁村长听水哥拿话挖苦他,忙赔礼道歉:你老辈子大人不记小人过,以前有得罪你的地方,望多原谅。
水哥说,喜得好你们没有做尽做绝,没有强行把你们说的钉子岛推平。要是推平了,今天我们就都去河里喂鱼儿了。原不原谅的话就别说了,几百号人被围困在这里,县里镇里晓不晓得情况?咋个组织营救?你给他们讲了没有?
铁村长说:我已经给钱支书打过几次电话了,钱支书说,县里和镇里正在想办法。
水哥说:他们想了一些啥子办法?
铁村长说:不清楚。
水哥讥讽地一扇鼻头子:这一些当官的,除了想办法整人,还想得起啥子别的办法哟。你屋里去坐,首先要安顿好人心,叫大家不要怕,不要慌乱,我们几百条命在这里,相信县里镇里不会坐视不管。
听水哥这么说,铁村长来到水哥家门口,告诉大家说:大家不要恐惧,我们都是河边上长大的,又不是没有看见过发洪水,只不过这一次大一点儿罢了。
接着,铁村长讲了在电话里从钱支书那里听来的消息来安慰村民们:
这是一次一百年未遇的大暴雨,已使县境内大部分地方沟满溪溢,流水遍地,相继出现塌方、洪水冲毁公路、冲断桥梁等灾情。昨天晚上,县委、县政府已经召开了紧急会议,全面研究部署了全县抗洪抢险工作。昨晚半夜,镇党委冷书记向各村电话传达了县抗洪抢险紧急会议精神。天还没有亮,钱支书驱车赶回沙埂村,见长江穿浩,江水滔滔,浊流一片,天气恶劣,根本看不见沙埂村,以为已经被洪水淹没了。跟我联系,才知道并没有被淹没,所有村民和民工被逼在了七斗坡钉子岛上,命悬一线,情况危急。钱支书马上向镇里冷书记、庄镇长分别做了口头报告。镇里分头行动,冷书记向县救灾应急办公室报告洪灾情况,庄镇长到大河坝组织救援。县救灾应急办公室第一时间报告了县委江书记、政府温县长。江书记、温县长高度重视,指示迅速启动防洪抢险紧急预案,成立“7·22”抗洪抢险指挥部,江书记任组长,温县长任副组长,县委办和县府办主任,县救灾应急办、交通、水利等职能部门主要负责人为成员,召开了专题会议。
站在一旁的水哥说:你说了半天,无非是说县里镇里当官的对我们遭受洪灾的事很重视。这关我们啥子事?我们现在想听到的,是他们咋个来救我们。
铁村长一脸雨打沙滩的烂笑:钱支书说县里正在研究办法,没说具体咋个来救我们。
水哥说:你再打电话问问钱支书,这都大半上午了,县里研究有没有结果?
铁村长摸出手机,给钱支书打去电话,啊了啊一阵后挂断告诉水哥:钱支书说请大家不要慌张,县里正在紧急向戎都舟桥部队求援,争取派冲锋舟来营救我们。
听说要派冲锋舟来营救,焦急的村民们悬在嗓子眼儿上的心,稍稍放下了一点儿,仿佛透过阴沉的天空看到了一缕光亮。水哥叫铁村长随时跟钱支书保持联系,一有情况及时告诉大家。
铁村长说好。
心情稍微放松,村民们便趁口空议论起发洪水、大河坝穿浩的原因来了。戴老五与宪三娃较劲,他推断:肯定是建在长江上游金沙江的那一座大型水电站垮了。宪三娃说:人家专家论证过的,堤坝导弹都打不垮,要是下几天暴雨就冲垮了,还要得个屁。布幺娘则说是龙王怪罪的原因。她吧嗒着牙齿掉了而有一些塌陷的腮帮子说:开发商来修度假区,把我们的田土占了,虽说像打发叫花子一样,随便补偿一点儿就是了,但多多少少还补偿了一点儿。可是,他们?着把河边上的龙王庙拆了,针尖大一点东西都没有补偿龙王爷,你们想想龙王爷冒不冒火?我说这发大水,大河坝穿浩呀,是龙王爷报复人。尹山媳妇说:这龙王也太不明事理了,哪个拆你的庙子,你涨大水去淹哪个嘛,一篙竿打一船人,带我们这么多人跟着遭罪。
很多人随口打哇哇:就是,就是。
站在屋檐下、抱着双手、冷得有一些发抖的房明久直戆戆地说:手不摸虫,虫不咬手;不去拆龙王庙,龙王能怪罪起来?要怪只怪县里、镇里几爷子当官的,我们世世代代在这里生活得好好的,突然发神经病,把田土给你征了,房子给你拆了,还说是为了我们过好日子。现在我们这就是好日子,说不准几爷子当官的现在正花天酒地,找小姐推拿按摩哩。
水哥贴着大门口的门枋站着,听房明久这样说,杵了他一句:当初你都不赞成征地拆迁,人家把你叫去,灌你几口猴三尿,你不就迷糊了,还跟着吼,瓦房换楼房,心里亮堂堂,不用再种地,幸福万年长吗?
铁村长蹲在门口一侧,距水哥有三四米远近。听大家越说越玄乎,没忘记自己村长的角色,要把舆论导向引到正确的轨道上来:我收到城头朋友的短信,据县气象局发布的消息,上游广大地区大范围持续几天普降一百年未遇的大暴雨,形成万马归朝局面,长江河床狭窄,排泄不畅,水位迅速抬升,才出现长江水从大河坝穿浩这一从来没有过的险情的。
可能情况不像你说的啷简单。水哥听了铁村长说的话,冷冷地杀了一句。
水哥说:就算这一次暴雨一百年未遇吧,说明一百年以前也遇到过,那时长江咋个没听说从大河坝穿浩呢?
当然这是洪水消退几天后,水哥听小川等几个人阴一句阳一句说的话拼凑起来的情况:除一百年未遇特大暴雨这个天灾,但更多是人祸。上游水电站泄洪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这一些年来,陆路运输因其便捷而得到提速发展,水路运输因缓慢而备受冷落,河道怠于疏浚,河床破损严重,行洪障碍日渐增多。如大规模修房筑路开发建设,人们将多余弃土乱石往河边上倒;像马腿子,环宇集团要建江景房,竟然打歪主意围河筑坝造地。加之前一些年人们在马腿子处淘沙金,热闹时遍地是人,把一个河坝淘得大窟小洞,翻了一遍。接着在马腿子办沙石鹅宝儿采集场,这里的沙子不含任何泥浆杂质,鹅宝儿细小匀净,几乎不用筛不用淘,挖起来就能用,如蝇逐臭招来开采者大规模开采,严重毁坏了河床。县航道管理部门那个裤子穿来吊吊起,不是下面有一个钉钉挂着随时有垮下去危险的胖子,曾带人来制止过,说再这样胡搞下去,将引起河水改道,招来恶果;但红包一送,去歌舞厅小姐一抱,就说金沙江上游青海、甘肃境内国家实施“南水北调”工程,水位会下降很多;金沙江下游又修了一座大型水电站,能自动调节水位流量,不会有大的影响,从此再不来过问了。沙石场从马腿子处往大河坝纵深方向不断掘进,有如新辟出一条人工运河,大河坝万亩蔬菜基地和五千亩珍稀渔场的开发老板,眼睛一亮,何不开辟沟渠,引长江水灌溉与养殖?所以长江洪水东流,在马腿子遇行洪阻碍受阻,改道从引水渠流去,招来长江水从大河坝穿浩的恶果。
其实,还有更大一个原因,水哥没有听到。不仅水哥,就连县里大部分领导都没听到。县水利局郑专家经过查阅历史数据,实地踏勘,反复测试,大暴雨并非一百年未遇,就在20世纪90年代初就有过比这小不了多少的大暴雨,洪水只在马腿子探头探脑地望了一阵,最后还是乖乖地向北绕道流走。这一次情况变了,上游城市不管戎都市,还是沿长江的开河县、锦衣县、山泉县,都在响应着一个统一号召,大力强化县域经济超常规发展,大面积大规模硬化绿化美化。特别是山泉县,喊出了响当当声震寰宇的口号:沿江两岸建成区内,不留一寸裸露土地。因此,雨降到地面变成的水,不能像原来那样,可以舒畅地往泥土里渗透,只能孤独地漂泊流浪在坚硬的水泥或沥青地面上。地面无奈,无力就地消化和涵养水分,唯有收雨成流,积流成凼,聚凼成潭,汇潭成溪,溶溪成河,注入长江,致使长江水位箭一样往上抬升,发“竹筒水”,穿浩在所难免。当县委江书记看到这个分析后,用红笔在这一段话下面画了波浪线,气势比洪水还凶险地加了批示:请问该人立场何在?改善人民居住环境,推进县域经济超常规发展难道错了?一百年未见大暴雨,上游水电站泄洪,沿河两岸违规大规模开采沙石致河床破坏,这才是洪水穿浩的真正原因。县气象局务必与县委、县政府政治上高度保持一致,不得发噪声混淆视听,切实维护好与上游市县的关系和县内社会的稳定。县气象局党总支与纪检组拿着江书记批示,集体找郑专家谈话,指出问题的严重性,幸好没有扩散出去,不然将追究政治责任。郑专家尽管不服,说这是科学,但饭碗所系,最后只得保留个人意见而告终。
此刻,沙埂村几百群众和部分度假区施工人员,正困守在钉子岛上,脸色忧郁,心如火焚。经水哥催促,铁村长又跟钱支书打去电话。钱支书说:戎都舟桥部队已经抵达大河坝上面的马龙桥,开始组织救援了。
这时是下午四点多钟。村民们长时间劳累,担惊受怕,高度紧张,两顿饭没吃还不觉得饿,现在听说舟桥部队来营救他们了,绷紧的神经稍一松弛,一下就感觉到肚子饿了。吃啥子?水哥在小川处吃饭以后,家里没有开火,没有一粒米一根面条。水哥从来不吃零食,所以也没有一颗糖一块饼干。不要说充饥之物,就连水也没有,有的人嘴皮子干起壳壳,想找一点儿水润润喉咙也不行。有村民抱怨,那个黄经理做得太绝情了,要是不断水哥的水,或许水哥还会在这上面煮饭吃,多少储存有一点儿米和水来救救我们眼前的急。有人想去河边舀一点儿水澄来喝,可水全是泥浆子,根本澄不清亮。钱支书通过铁村长传来县抗洪抢险指挥部指示,上游长江边上的源天化工,存放的化学物品有泄漏,千万不要去河里取水饮用。所以,大家坚持着,期盼着,冲锋舟一来,就得救了。
为稳定钉子岛人心,铁村长一直同钱支书保持热线联系,让钱支书将现场目击情况不要遗漏地告诉他,他好及时地告诉群众,做好准备,按老人儿童妇女排好次序,迎接救援。
这是铁村长从钱支书那里得到的信息:戎都舟桥部队闻令而动,用大卡车装来八艘冲锋舟和一个排的兵力,风驰电掣地到达大河坝救援地点,身着迷彩服和橙红色救生衣的部队战士,在县镇村抗洪抢险人员的协助下,七手八脚,卸下冲锋舟,运到河边上,准备完毕。一个圆脸的年轻战士,跑到一个脸膛方正、眉眼俊朗、胸前吊着一副望远镜的指挥员面前,两腿一并,身子一挺,叭地敬了一个军礼:报告卓排长,准备完毕,请下达命令。
卓排长说:原地待令。他一只手勒住望远镜带子,走下水边,举起望远镜望,水势浩渺,如一锅开水,汹汹涌涌,箭一样往前蹿。大河坝已经建起许多高楼和高大的建筑物,被洪水淹没,在水下形成障碍,激起的漩涡浪花,波翻浪滚,有如千军万马交战正酣的古战场。水面上漂满浮物,上游冲来的一笼笼的竹子,整架整架的房屋,散漂着的垃圾杂物,以及死猪死狗死猫死耗子等等,一波一荡,一沉一浮,一摇一摆,从上游漂流下来,又向下游漂流过去……
卓排长皱皱眉头,阴沉着脸,又举起望远镜,向沙埂村望去。尽管望远镜倍数高,但雾霭浓得化不开,卓排长望见沙埂村上有一个墨点儿一样的东西,根本看不清上面的人和物。他掉头问身旁的庄镇长:这个水面有多宽?
挺着肚子的庄镇长不知道,拿眼睛望身边的人:有知道这个问题的人没有?
一个村干部模样的汉子上前一步道:只能估计,马龙桥到沙埂村四公里多,除开弯拐取直,直线距离可能有三千米。
卓排长眉头拧得更紧了。下命令行动吧,如此宽广的水域,如此湍急的水流,无异于送死;不下命令,钉子岛上几百群众处在危险之中,随时都有生命之虞。他决定自己先试一试,点了两名战士,手一挥说:跟我上。
凶猛的洪水,像一介所向披靡的赳赳武士,在擂台上嗷嗷地叫着,目空一切地寻找着挑战对手,没想到竟然有不识好歹的人敢跳上擂台来,一个猛浪向冲锋舟扑过去,舟身往上一蹿,半个身子悬空,随即跌进浪谷。又一个大浪打在舟舷上,舟体倾斜,差一点进水。卓排长叫别动,扳稳舵,想骑浪而行。浪识破了卓排长的阴谋,一个鼓坟水,莲花一样訇然盛开,将冲锋舟掀了一个底朝天,舟上三人全部落水,岸上的人一下把心揪紧了。卓排长从水里钻出来,抹了一把脸,抓紧冲锋舟,顺势爬上去。一个战士也抓住了冲锋舟,一个大浪打来,将侧着身子的冲锋舟推上河岸,两人随之上岸。站在冲锋舟最前头的那一名面相清瘦的战士,冲锋舟被掀翻的时候,他像一个皮球,呈抛物线摔进江中,鼓坟水一掀,一串漩涡一扯,尽管穿着救生衣,但还是被卷进滔滔激流中,在离冲锋舟三四米的地方冒出水面。岸上的战友们见了,连忙向他投掷轮胎,橡胶圈等救生器材,一端用绳子拴住。野性的水,根本不把这一切放在眼里,不是把它推回岸边,就将其拽进激流。有两名战士欲驾驶冲锋舟施救,一笼竹子顺水漂来,冲锋舟无法出行。水翻花鼓浪,将那名战士直往水里拖,离河岸已经有十来米远了,数十人在河边上追着喊着,根本没办法施救。卓排长接到连长命令,要不惜一切代价把那名战士救上岸来。卓排长脸有难色,后悔刚才有一点儿莽撞,没测水流速度,冲锋舟速度,阻碍冲锋舟行驶的原因,心里急着救人,贸然下水向钉子岛进发。看河面,漩涡连连,恶浪滔滔,那一名战士,正在被巨浪往河心排去。
铁村长听到这个消息,空前绝后地慌了神……
选自《十月》,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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