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麦收时节
李亚军
麦子熟了。淅淅沥沥下了两天的雨也总算是歇下来了,早上起来,半阴的天气看着都让人揪心,村子里的人们已等不及,也不敢再等太阳出来稍稍晒一下有些已经发黑的麦穗,纷纷找关系、托熟人从邻村近社请来了收割机。
一台接一台大中小型蓝颜色、绿颜色、红颜色的收割机在人们的引领下,开进了平展展的地里。伴随着突突突的轰鸣和人们大声的喧闹和喊叫声,成片成片的小麦象是被理发店里的电推子一样一溜接一溜地给推平了。机子里不断扬出的粉碎了的麦秸杆也像被剪乱的头发一样抛撒在一扎来高的黑乎乎的麦茬子上面,腾起的烟尘弥漫在田野的上空,惊得在田间啄食的鸟儿四下里噪叫乱飞,两只野鸡也拖着长长的尾巴,呱呱叫着扑楞着笨重的身子往麦田边的果园子里逃去,一只黑灰色的野兔也惊慌失恐的一蹦三跳的从机子跟前窜了过去,惹得几条跟着主人溜出来的狼狗、笨狗和专职撵兔的细狗们吠叫着狂追出去,扑腾倒了好几片还没来得及收割的麦子。
沿着村外被两溜槐树遮得密密实实的小路,听着远处的喧嚣和吵闹,儿时经历的收麦时节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一大早,在一声接一声当当当的金属敲击声里,村人们揉搓着困乏酸涩的眼窝(睛)、伸着懒腰、打着哈欠,慢腾腾地打开了或笨重、或轻巧的木门,有的还是半人高的木栅栏门,婆娘、媳妇们拿起笤帚清扫着自家的院子和门口,青壮的汉子们胡乱的在掉了瓷的搪瓷脸盆、碰撞的坑坑洼洼的铝脸盆里胡乱的抹几把脸,去灶房蒸笼里摸出一个黑的、白的、麦面或者玉米面做的蒸馍,拿瓢在水瓮里舀半瓢凉水,仰起脖子像灌黄鼠一样咕咚咕咚喝完,出门往村子北头的饲养场走去。
黑大个子队长戴着一顶已经破了边的晒得发黄的破草帽,站在一个烂了半扇子的碌碡上,挥着黑黝黝的臂膀,涨红着脖子呵斥着眼前这些迟迟赶来的穿得破破烂烂、面黄肌瘦又无精打采的村民们,刚收拾完庭院的妇女们也三三两两的从巷子口一个接一个顺着墙根遛了过来,唯恐被黑大个瞧见再骂上一通。队长在做了一番为集体龙口夺食、抢收抢种的思想工作、训完话后,开始给各小组分派任务和劳力。领到轻快、干净活计的人们,哼着不着调的秦腔,笑骂着欢天喜地的紧跟在他们的小组长身后,领到脏、重活路的小组长,不时地扭头吆喝着远远跟在自己身后的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趿拉着露着大拇指的布鞋、慢腾腾挪着步子的组员们往田间地头移动着。
山脚下的坡地和路边的小麦,黄澄澄的低着沉甸甸的麦穗,反射的太阳光灿灿的一闪一闪的晃着人们的眼睛,虽然还没到正午,但是晒在人身上还是热烘烘的让人觉着烦躁。嘊畔上的紫色、黄色、白色的野花也一团一簇的开放了,瓦蓝瓦蓝的天上,几朵薄纱一样的白云悠闲的飘悬着。成群的燕子清脆的鸣叫、舒展着油黑发亮的翅膀,姿势优美的掠过田野,一会儿向着麦梢俯冲,一会儿又迅捷的冲天而起。立在高高的枝头和木头电线杆子上的白肚黑背的喜鹊们,见到人群,纷纷飞跳下来,跳踱着细长的腿腿,好奇地远远瞅着这群戴着草帽、拿着镰刀、拉着架子车的人们。
来到地头,人们一溜排开,在小组长一声催一声的吆喝下,手拿镰刀,半蹲的、圪蹴的、猫着腰的、夹在人群间划拉几下就直起腰的、趁小组长没留意躲在别人背后耍奸溜滑偷懒的,都跟着这一支浩浩荡荡又无精打采的收割大军缓慢地随着割倒在地的麦子往前推移着。
负责拉运的劳力跟在割麦人群的后面,先将摆了一地的割倒的麦子一捆一捆的打结成捆,再一捆一捆的往架子车上面抱装填摞,摞起的车顶上还要站一个人不停地将扔上来的麦捆子一捆一捆的摆顺踩实,直装得车胎压扁,车辙陷在地里半扎深时,就用拇指粗的绳子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捆绑结实。再挑一个身形高壮的青年人驾辕拉车,前后左右再布排几个拥推掀扶的青壮劳力,一路呼喊着往早已碾压的平整结实的麦场一趟接着一趟的送去。拉运时常常会发生由于操作不当或装摞不平衡而导致的翻车砸人、辕断腰闪的事件,闪了腰的除在家修养、白面补贴外,工分照记。晚上闲下来时,村人们都聚在村子中间的大槐树下,张家婆娘眼瞅着闪了腰的齐老三的媳妇:“你老三咋回事蛮,都这长时间了,腰还莫好?得是黑唻歇不哈,又和你翻腾来着?王会计,要不你七(方言:去)替咱看一哈(方言:下),看是咋回事蛮,都这长时间了,还不见下地?”众人也跟着起哄:“就是,就是,老王,要不你替大家伙去看一哈吧。”王会计结巴着:“俄(方言:我)啊俄俄才才不七,你你几外(方言:个)老老婆娘得得是看啊看上人人家外啊外身板了。”张家婆娘踢了王结巴一脚:“看把你外结个子舌头再闪了!!”平日里说话都脸红的孙老三媳妇经不住这些庄稼人的玩笑,窘了脸,在人们的哄笑声里低着头往自己家里快步走去。
在整个的收麦季里,人们最盼望的就是分到所谓的人畜合作组,分配活计时,几乎所有人的眼窝都会盯着、想着队上仅有的那两挂已修补过多次的胶轮马车。这一组只需要将割倒了的麦子装好即可。在等待下一挂马车来的空档里,可全程扯淡歇息。割麦的人群虽说是队伍最为壮观的,但是割麦的速度却常常象蜗牛般慢不腾腾、缓缓前移,眼瞅着马车在地里闲着干等,骡驹也等不及似的刨蹄嘶鸣,大个队长也赶过来亲自督阵。吆喝声、骡驹的嘶鸣声、人们的喊叫声、吵闹声混杂在一起,位于村子东边的小学校里,叮当叮当的铃声也响了起来,好几处围墙倒塌、屋顶漏雨的学校前门口前的一溜子柳树上面垂下来的枝条时不时地挂扯着经过的路人。听到老师们刚刚宣布放夏收假的娃娃们背着粗布片片拼接的打了补丁的书包,大呼小叫的一蹦一跳的往村里跑来。有几个捣蛋的,从学校北面塌了一豁子的围墙上翻了出来,在老师们的叫骂声里连滚带爬的哄叫着一散而去。娃娃们只知道放假贪玩,又哪能体会到大人们面向黄土背朝天的辛劳和柴米油盐的难昌。有瞅见娃娃们跑过来的妇女,趁机纷纷扔下镰刀,狗蛋、猫蛋、铁娃的叫着,往路上迎来......
送到麦场里的小麦,先要垛起来,等地里的小麦基本都割完后再集中晾晒碾打。人们将一捆一捆的麦捆子先解开,用木杈挑着顺场摊开扬散。期间还要不停地翻场,以便将麦子都尽量晒干晒透。时有不听老人言、不讲究的二杆子,在这一环节秀肌肉、耍威风,好像为了向自个看上的姑娘展示自己的男子汉派势,常常精脊背光着上身摊场晒麦,一天晒下来,也逞了一天雄,到了晚上,睡到后半夜,被后背脱皮的疼痛疼的吱哇乱喊,让自己的亲娘老子看着心疼的直骂。第二天上工时斜着肩膀,衣服一挨就疼的呲牙咧嘴的小伙,在自己心爱的姑娘面前,哪怕是说不上一句话,但为了能够继续这个共同相处的机会,常常硬撑着咬牙开始了又一天的劳作。
碾场、扬场是一门技术活,会开手扶拖拉机又会扬场的辛大伯头戴草帽、脚蹬着手扶拖拉机的扶手,车厢后面用铁丝、钢筋拴着的碌碡紧随着手扶一圈一圈的转着圈,碾压着已晒得干透透的麦秆杆、麦穗,既要做到全部碾到,又要做到不能把麦颗压扁了。也正是因了这个缘故,辛大伯成了队里为数不多的可以喝着小玻璃瓶装的汽水和能在空闲里吸纸烟、并且偶尔可以陪村干部一起抿两口的人。
碾场结束后,便是起场了,人们一溜排开,手拿木杈,挑起已被碾的干瘪、断碎了的麦秸秆杆,摞成一堆一堆的小鼓堆,再由年轻力壮的小伙用木制的六齿尖杈,在场院的东南角上,整整齐齐的垛起了一溜子的麦秸垛。这时的场院上,匀匀的铺了一地的混着麦衣、碎叶、断杆的麦粒。之后的工作,就是用推耙把麦颗往场院中间集中、分成几堆,只候候等到有风时扬场净麦了。
六月的天气,就像碎(方言:小)娃的脸,不知谁喊了一声:“赶紧,发云了。”众人仰起头,远远地从西南边的天空上面,腾起的黑云翻滚着、黑压压的向着人们头顶涌卷过来。惊慌失措的老人、妇女、碎娃都一起上阵,拿着推耙的、端着簸箕的、张着口袋的、乱糟糟一窝蜂般忙作一团。几道明晃晃的闪电夹杂着呜呜的风声、轰隆隆的雷声里裹挟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砸下来了......
来不及、也没有地方避雨的人们挤挤凑凑地紧挨在场院四周的柿子树、杨树和榆树下面,一个个落汤鸡般抱着胳膊,被雨水浇过的衣衫透明的紧贴着前胸后背,上了年纪的汉子、婆娘们互相指点着、大声逗笑着说着腥荤的段子,年轻一点的媳妇和姑娘们红了脸,悄悄背转过湿透了的身子,只盼着这恼人的白雨快快的停了。
一袋烟的功夫,白雨过去了,天边一道彩虹绚丽的撑起在半空,人们纷纷从树底下跑了出来,一个个头发紧贴在前额上,雨水顺着脖子从前胸后背里一直滴到鞋壳庐里。碎娃们光着精脚片,追撵着、噗哒噗哒地踩着积在场院里的水渍。杨树、柳树、桑树、榆树的叶子上,也都湿漉漉的更加翠绿和鲜亮的耷拉着,残留的雨水顺着叶子边沿,滴溜溜地滚到叶尖,滴滴答答地滴在被白雨拍得瓷硬的湿地上,砸起一个个小小的水窝窝,空气中弥散出一阵阵泥腥味掺杂的淡淡的绿草香......
临近傍晚,不远处的村庄上空,一层雾蒙蒙的水汽氤氲起来,村西砖瓦窑里冒出的蓝灰色的烟尘也晃晃悠悠地沿着刚收割过的麦田里飘散开来,白天里的喧闹已经安静下来了,黑黝黝的群山也悄无声息地注视着脚下这个小小的村庄,劳累了一天的人们从灶房水瓮里舀了水,擦洗过酸胀、困乏的胳膊、腿,纷纷走出家门,往场院而来......
每年的收麦季里,扬场等风是最劳人的事。常常是麦都碾完了,却因为没有一丝风,眼睁睁瞅着堆在场院里的混着麦衣、杂草、断杆的麦子就是扬不出来,急得老头、汉子们跺着脚的骂娘。黑大个队长也一趟一趟地往场院里跑,一来就站在麦堆边,抓起一把,举过头顶,除了有一两片不长眼的麦衣眯了他的眼窝外,其余的都端溜溜地往下落。气得边揉眼窝边嘟囔坐在场院边的几个社员:“莫事勤试试,有风赶紧扬。”说完就扑踏着一双烂布鞋往村里走去,过了不大一会儿,又来了,一试,还是没有风。只好加派几个人夜里轮流看场、试风。在场院值守的人们,丝毫不敢懈怠,一个一个轮流起来看天色测风向,等到有风了,一声大喊,分散的睡在场院四周的人们一骨碌从地上的凉席上爬起来,抓起木锨赶紧扬上几锨。好些时候,风像是在捉弄你,你眼觉着它呼呼的打着呼哨从你脸上吹过来了,但等你揭开搧盖了两层的塑料、油毡,刚往手心唾了两口唾沫、将锨把攥在手里时,它又停了,纹丝不见。如此三番,一折腾就是一晚甚至是好几个晚上。
记不清多少个夜晚,和爷爷、巨老太爷、张大伯、辛大叔等人坐在堆满麻袋、口袋的场院里,仰躺在凉席上,头枕着胳膊,天上是一眨一眨的星星,微微的夜风吹着脸面、前胸和脚面,听着巨老太爷讲着年轻时的世事和妖狐鬼怪的传说,朦朦胧胧地就进入了梦乡……
好歹把麦子扬出来了,再经过两三天的暴晒,拾几颗填到嘴里,等到发出嘎嘣的脆响时,便可入仓了。晒麦时,精脚片踩在黄亮黄亮的麦颗上,那种暖暖、痒痒的感觉仿佛似有几只调皮的蚂蚁在用它们的触角挠你的脚心,如果不是火辣辣的太阳晒得人头皮发麻、眼窝发花,真想就一直这样不停地踩走下去……
经过十来天的劳累,麦子终于入仓了,疲惫了数十天的人们也终于可以缓一口气、歇息一下了。沟道里的溜溜风轻抚着长在沿畔的枣刺、野枸杞、狗尾巴草轻轻地吹过来了,稍时,溽热、沉闷的空气顿时清爽了许多,人们三五成群地聚在场院、村子中间的槐树、榆树下,谈论着今年的收成,计算着累积的工分,享受着这难得的清闲。张伯家二小子和王叔家的三女子,也沿着刚收割过的麦田,一前一后相跟着慢慢的走着。夹杂着土腥味、不知名的野花散发的淡淡清香味的晚风不时地吹拂起这对年轻人的衣角。眼看就要走到沟道尽头的杨树林了,三女子停住了脚步猛一下子转过身,扬起清秀而光洁的脸颊,弯弯的眉毛下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定定的瞅着跟在她身后的这个一语不发、木头人一样的张老二,长长的眼扎毛扑闪着:“你准备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啊?”。张老二被这突然而至的问话给呛住了,像做了错事的小学生一样木讷地搓弄着长满了茧子的又黑又大的粗糙的手掌,脸上挂着憨憨的傻笑。她往前又凑了一步,随风飘起的几缕秀发在如水的月色下轻轻拂过了他棱角分明的宽阔的额头,一阵沁人心脾的淡淡发香一瞬间溢满了他宽厚而结实的胸腔。她伸出葱白般细长、绵软的手指头,轻轻地捏住了他那厚实的长满老茧的手掌,小拇指调皮地刮挠着他的手心,迎着他浓密的眉毛下黑漆的眸子,羞答答地微微抬起天鹅般美丽而细腻的脖颈……风儿摇晃着大冠杨的叶子,发出沙啦啦的响声,月亮也悄悄地躲在了云层的后面……
那个年代,被牢牢拴在土地上的人们,一茬一茬的像跑接力赛似的年复一年的劳作着,期间,有劳作的苦累、有收获的喜悦,也有甜蜜而纯洁的爱情。日子也总是在不紧不慢地随着岁月的河流蜿蜒着、流淌着……
作者简介
李亚军:陕西富平人,爱好文学,闲暇之余喜欢记一些生活点滴和感悟。
文苑漫步,有你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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