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俺娘
侯建臣
俺娘
侯建臣
一
上午八九点钟,从村南路口来了一辆小车。小车比平时的那些来村里视察过的领导的车好像大了一些,车子的上面还有架子,架子上放着好多东西。
俺娘正在家门口的南墙根晒太阳,太阳暖暖的,俺娘也暖暖的,太阳和俺娘让村子也暖暖的了。俺娘刚刚喂完了猪,把猪赶回圈里去。猪食盆里还有剩下的食,冒着热气,一群正在脱毛的鸡挺起不太整齐的尾巴,把头伸到食盆里吃食。盆里的食不多了,鸡们一点头一点头地吃,敲得薄铁皮做的食盆“叮叮叮叮”地响,让村子显得生动着。村子里的日子总是充满着猪们鸡们制造出来的声音,村子因为有了这些杂七杂八的声音而生动得不行。俺娘在这个当空,就走出院子,站在南墙根下晒晒温暖但不太炽热的太阳。不知道啥时候,俺娘形成了这个习惯。俺娘站在那儿,两只手在袖筒里操着,头也不怎么扭动,一直直直地,只是,一会儿把眼睛睁开,一会儿又闭上,俺娘也不看啥,静静地感受着太阳暖暖的抚摸。有一次俺娘也是站在南墙根下,站着站着,就感觉眼前有个人,挺像是俺弟弟。俺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俺娘说这孩子,怎就梦见这孩子了?俺娘是自言自语说出来的,俺娘是在梦里用心跟自己说,但俺娘的话却说出来了。俺娘想自己不是刚刚喂了猪吗,自己不是在南墙根下站着吗,就站这么一会儿还能做梦?俺娘想自己真是老了。但俺娘听到了人说话的声音,俺娘还感觉到有人正在捉自己的手。俺娘就看见了俺弟弟,那真是俺弟弟啊,俺弟弟就站在俺娘的跟前。俺娘的心一下子就亮亮的了,俺娘说以为是做梦呢,以为是做梦呢,结果真是你站在我的跟前了。人这真是老了。
于是呢,以后俺娘就更是时不时要到南墙根下站一会儿了。俺娘站在南墙根下,俺村也就变得暖暖的,俺娘和俺娘的影子让俺村不像平时那样显得瘦瘦的了。
俺娘站着,俺娘听着鸡们用尖嘴敲打食盆的声音,感觉自己正在一下一下地变老。俺娘站在那儿,那些鸡们敲打食盆的声音就像日子朝前行走的声音,俺娘好像一直就站在那声音里,一刻都没有离开,一辈子都没有离开。俺娘就看到了那车。俺娘很少看到路上有啥,村子里的路走的人少、车也少,偶尔有,也就是一两个行人。走着走着,就消失到路的尽头去了。俺娘看着那车,感觉那车真是太像村里人死了要下葬的棺材。想到这儿,俺娘笑了笑,但随即就吐吐唾沫,俺娘是想把自己那个想法吐出去。俺娘没想到自己会那样想,俺娘觉得不该那样想,那样想会对别人不吉利的。俺娘吐吐,就怀着内疚的心专注地看那车。车在村口走得慢了,犹犹豫豫的样子,车头一挺一挺的,走走,站下了;站下了,再走走。有人走下来看看村子,朝俺娘这儿望了望,就又钻进车子。那人钻进车子,车子就朝俺娘开过来。
车子一直朝俺娘开来。路不是很平,车子一颠一颠的,俺娘想想,就觉得平时真是应该拿铁锹把那路修修,也不至于让外面来的人难走。自己走就走吧,惯了,也不觉得啥,外面的客人来了,人生地不熟的,真是在为难人家哩。俺娘的心就歉歉的,有啥说不上来的东西堵在心口上,俺娘觉得对不起别人的时候,总是这样的。
车子是一个什么剧组的,车上喷着字,花里忽哨的。人们一看就能知道,但俺娘不识字,俺娘没有上过学,好多年前村里扫盲的时候,学过,但也没识得几个字,学学,也就不当回事了。只就识得了自己的名字“蔡喜花”。俺娘其实已经把自己的名字忘记了,小的时候,家里的人村里的人,叫俺娘二女子,二女子长二女子短,好像俺娘根本就没有那个叫“蔡喜花”的名字。嫁过来以后,人们叫俺娘“黑豆媳妇”,黑豆是俺爹的名字,嫁过来以后,俺娘就随俺爹了。后来,俺哥出生以后,俺娘年龄逐渐大了,人们就叫俺娘“德人妈”了。德人是俺哥的名字。俺娘一出生就有了自己的名字,但俺娘从小到老都很少用过自己的名字。那年村子里扫盲,俺娘还不算老,但俺娘没当回事,俺娘说家里有“那一口子”识字就行了,我识字不识字有啥用?俺娘就没怎么用心去学,其实村里别的女人跟俺娘一样,大多数都是这样想的。一个女人,能做饭能下地干活就行了,外边的事情自然是有家里的男人去料理的,谁还会把心思花在那上头?到最后,俺娘也只能勉强把那个连自己都早就忘记的了“蔡喜花”写出来。
到了娘跟前,车子停下了。车门开后,下来几个人,一看就是城里人,穿着打扮挺特殊的,有一个人娘感觉是男人,但还扎着辫子。娘不觉得如何,娘从来都不会对别人的装束打扮有啥说道,娘认为人各有各的作派,人家喜欢怎么弄就怎么弄,也不关别人啥事的。娘喜欢打个比方,娘说朝阳花喜欢开黄花,胡麻喜欢开蓝花;果子喜欢结在树上,山药蛋喜欢结在地下,各有各的作派呢。俺娘就是这么一个人。
“大娘,您好啊!”车子里一共下来四个人,其中一个看上去年龄最大的人说。
俺娘看着那几个人,又朝自己的周围看看,俺娘感觉人家是在跟自己说话,就擦擦眼睛,搓搓手,朝那几个人笑着,说:“好啊,好啊”。俺娘有些儿局促,不知道自己一下子该说啥。俺娘就一个劲地朝着那几个人笑。阳光暖暖的,俺娘的笑也暖暖的。肯定是,那几个人在乡村的草木的霉味里感觉到了这一点,其中那个女的就看着俺娘,目光里多了些啥东西。
“大娘,我们是长城剧组的,这是我们导演。我们要在这儿拍长城的电影。”另一个人对着俺娘说。这个人看上去最年轻,脸上还是孩子样的表情。看着俺娘不太懂的样子,年轻人又说:“就是我们要拍电影,拍跟长城有关的电影。”
俺娘点点头,俺娘懂了。
二
俺娘看过电影,最早看的是《卖花姑娘》,好像。演的好像是一个朝鲜的卖花姑娘的事,俺娘看的时候,流了好多泪。那时候俺娘还年轻,俺娘看的时候就把那个姑娘想成了自己的姑娘。还有《地道战》、《奇袭白虎团》啥的。那些年,村子里常演电影,公社有放映队,隔一段来村里演一场,白天就把电活打来了,队上就派了小驴车去接。村上只能派小驴车去,大马车不行。村里的大马车不多,春夏秋季忙的时候,大马车忙村里的事。春天夏天送粪、拉肥,秋天从地里往场上拉庄稼、往窖里拉土豆、往仓里拉粮食,在村南村北的土路上,吱扭吱扭的声音响个不停,好像有人还编过歌呢,就是赞扬社会主义的大马车。
记得那时候在学校里写的最多的作文是《我的理想》,好多孩子作文里写的理想就是当一名车倌。大车忙,拉放电影的就只有用小驴车了。哪一天,一看见村里的小驴车走出村子,人们就知道要放电影了,就早早地做饭,就早早地拎了板凳到村子中央的空地上去,也就是为了占个好位子。现在村里不放电影了,就是放,也没有几个人看了。村子里年轻人都出去了,剩下的都是老人老汉了,平时里,村子里弥漫着一股老人气,就连那些高高低低的房子们,也是老气横秋的样子。再说各家各户都有电视了,谁还会坐在街上看电影呢。
长城俺娘也知道,就是村子后边的那道土圪塄,好多好多年了,村里人就叫那东西土圪塄。也就是土圪塄嘛,也没啥稀奇的,平时人们在那土圪塄下种田种地,放牛放羊。累了,就在上面坐坐,看看天,看看云,看看前前后后在风里飘来飘去的庄稼。还有的人家,也就图上个省事,有人死了,就在土圪塄下挖个坑把人埋了,远远地看,就能看到在土圪塄下面鼓起来的一个一个的坟头。当然,在土圪塄下做坟的人家,也是特殊的人家,没有子女的光棍汉,或者子女没有多大出息的,家人死了,也就简简单单地在土圪塄下挖个坑处理了,换了好一点的人家,是不会那样做的,怕别人笑话。人的脸,树的皮,在村子里让人笑话那是一件很不堪的事情。
这几年,来看长城的人多了,来看长城总要进村子里来,各色各样的人都有。村里人从来就没把那当回事,那么多年了,村里人谁都没有觉得那土圪塄有个啥,要不是怕破砖头烂石块弄坏了犁,早就犁了种上庄稼了。也就是近几年的事情,来看的人就多了,一拨一拨的,就像谁家有个好女子,上门求婚的人真是多了去了。偶尔还会来几个外国人,头发和眼睛的颜色都与人们不一样,就连说话也都叽哩咕噜的,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一开始人们还稀奇,慢慢就习惯了。
“那可是宝贝呢,代表了几千年的华夏文化啊!”在村里人不理解的目光里,来的人大多会这么说。“一道烂土圪塄还能代表啥文化啊?”村里人在来人的话里品着味,就重新把目光投到那条见惯了的土圪塄上,就喃喃地这样说。说着说着,目光也就变得不一样起来。
“大娘,我们拍完电影得好几天,想在您这儿住下来。还有吃饭,我们在这里也不方便,看能不能在您家吃饭?”那个年长一点的导演说。俺娘的脸红了。俺娘一下一下地拿手揪着自己的衣服襟子,很局促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我怕不行呢,我真的怕不行呢。”俺娘说:“俺们庄户人家,家里脏着呢,怕你们住不惯哩。”那几个人相互看了一眼,都笑笑,点了点头。“没事,大娘。我们不怕的,只要你让我们住,我们就很高兴了。”导演说。俺娘两个手搓着,一上一下地搓,俺娘不好意思的时候就搓手。“大娘,我们会给钱的。我们不会亏了您的。”那个小伙子说。俺娘的手停下了,俺娘看着那几个人,俺娘脸上的笑容也不在了,有点什么东西就挂在她的脸上了。俺娘说:“你这孩子,你这孩子,看你这孩子……”俺娘一下子不知道说啥才好。
……
俺娘开始收拾上房的屋子。上房的屋子好久已经不住人了,窗户玻璃很脏了,屋子里也挂满了尘土。俺娘早早地生了火,先让炕烧着。冷炕了,一下子烧不热,得早早生上火,慢慢地煨着。俺娘开始掸屋子里的灰尘,屋子里到处都挂着一长串一长串的灰尘,俺娘就搬了凳子,拿了掸子由上到下由里到外一遍一遍地掸。掸了一遍,俺娘感觉尘好像还有,就又掸;再掸一遍,看看,我娘感觉还不净,就再掸。梯子很高,俺娘上的时候很艰难,但还是一遍一遍地上。俺娘的脸上都是汗了,掸下来的尘土到处飘,就沾了俺娘满脸,俺娘的脸就花花的了。掸完了尘土,就扫地扫炕。炕上铺的是席子,俺娘先卷起席子来,扫下面。炕是泥皮炕,用麦皮掺着泥抹的,俺娘把缝子都扫得净净的,她是怕缝子里有壁虱。以前墙缝里经常藏着壁虱,扁扁的,爬在人身上,一咬一大片,还让人浑身痒痒的。扫完了,又把席子铺上,一下一下地把席子擦了一遍。做完了这些,俺娘站在屋子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看,屋子里跟一开始大不一样了。屋子干净了,但还有点暗,俺娘看着,就把目光投到了窗玻璃上。玻璃也该擦擦了,玻璃不干净了,屋子里怎能显出亮堂来?俺娘就对自己笑笑,又摇摇头,俺娘是觉得自己看来真是老了,连这点都没有想起来。
村里有人来借农具,问俺娘:“孩子们要回来了?”俺娘说:“不是。”“有亲戚要来了?”“也不是。”“那还要弄这么干净?”“不是的,是城里人,来拍电影的,要住哩。“来拍电影的?”“嗯,说是拍长城的电影。”“现在这城里人不知道想啥哩,打那土圪塄的主意了。”“怎就不是,不过人家有人家的道道,不是?””“那差不多就行了,还费劲弄那么干净啊!”“人家城里人,不弄干净点怎行呢?”
借东西的人走了,俺娘继续擦玻璃。玻璃擦完了,俺娘开始从柜子里往外取被褥。俺娘跟俺爹平时用的被褥很简单,而且都是旧的,每次当俺们要回来的时候,才从柜里取出新的来,让俺们用。俺娘取出被褥,闻闻,再闻闻,感觉有了味儿,是土的味儿或者是霉味儿。就挂在院子里的铁丝绳上,先晒着,过一会儿再拍打拍打上面的灰尘。拍着拍着,俺娘看见一个被子上有一片黑,用手揉揉,还在。俺娘心里就觉有点什么的样子,想想那几个城里人都干干净净的,尤其是那个女的,长得又好,白白净净的,真是干净到家了。俺娘就在心里抱怨自己,平时没事的时候,也不说把被子拆洗拆洗。
那些人到村子后面的长城边拍电影去了。俺娘一个人在家里忙乎着。
天上的阳暖暖的,天上的阳总是暖暖的,这么多年了,俺娘只要一抬起头看见那一轮阳,心里就暖暖的,感觉那阳一直对着自己笑呢。俺娘从小就没有爹娘了,一个人孤孤单单像一棵没有依靠的草,在岁月的风里总感觉冷冷的。所以俺娘见到一点光就暖暖的,而且很容易就会被什么感动。
看看太阳东南偏南了,晌午快到了,俺娘想想,就觉得该做饭了。
俺娘把家里的锅、碗、瓢、盆、刀、筷子什么的家具都细细地洗了一遍,有个碗上有个疤,俺娘以为是黑,擦擦,再擦擦。还是没有擦下去,才知道是个疤。想着换个碗,家里没有别的碗了,就只好将就着了。
“那其实是个疤。”俺娘说。俺娘好像是对谁说,俺娘其实是对谁说。
“洗洗,以为是脏,洗不下去;再洗,还洗不下去。原来就是一个疤。就像我家二孩子,脸上天生就有个疤。”俺娘先就笑了,俺娘说:“真的是,一个疤长在脸上,别人就给他起个绰号叫‘一点黑’,为这个他小时候还真是天天洗脸特上心,总觉得有一天会洗下去了,却终是没洗下去。有人倒说那疤好呢。说是主贵呢。”
俺娘笑出声了。抬头看,跟前并没有人,俺娘脸就自个儿红了。俺娘是提前把吃饭的时候要跟别人说的话跟自己说了。
城里人爱干净,村子里平时不讲究,怕人家不习惯。又怕人家吃出个病呀啥的来。
三
中午那些人不回家来吃饭,俺娘说不吃饭怎中?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说到这儿俺娘停下了,人家都是有文化的人,自己这样文绉绉的,让人笑话。女的就说,大娘,我们有干粮。说完她指了指一个大包。有面包、火腿、榨菜,还有牛肉干。干粮是顶不得饭的,俺娘一直认的是这个理。她认为热热乎乎的才是吃饭呢,干粮冷冷的,又干又硬的,吃了浑身不舒服。家里的人无论出门有多早,回来有多晚,俺娘总是做了热饭,这样子才感觉心里踏实。前几年俺爹还种着地,俺爹犁地的时候有时候为了节省时间,中午不回家吃饭,俺娘无论多远,总要捣着小脚提着“二人”罐子把饭送到地头上去。那种罐子细细长长的,不知道人们为啥叫“二人”罐子。
“干粮怎么能顶饭呢?”
“大娘,我们平时就是这样的,没事。”
“你们也真是的,要是让你们爹娘知道了,还不骂死你们?”
一群人都笑了。其实俺娘不知道,那个留长头发的男人已经快70了。俺娘长得成老人的样子了,但俺娘的年龄还只是65岁。
俺娘先压粉,俺娘压的是土豆粉。俺们那地方,产的最多的就是土豆,土豆做出来的饭最多。有客人来了,总要压土豆粉,细长细长的,吃在嘴里,那个顺溜,那个筋道,吸到嘴里,吱一声就顺下肚子里去了。外面的人第一次吃,都不知道怎么进的肚。俺娘先用热水把粉面扑上,粉面就结了硬硬的疙瘩块。再慢慢地和起来,等把所有的疙瘩块都和在一起,成了一大块面团,就能压了。俺娘用的还是那种老式饸烙床子。老式饸烙床子结实,用起来得劲,是俺爹早年做的。俺爹是木工,手艺一般,做的活不巧,都笨笨的,但用起来却稳实。村子里好多家的饸烙床子都是俺爹做的,人们家里面的细活,比如做个衣柜啥的,不用我爹,但做饸烙床子都让我爹做。我爹做的饸烙床子经压,多硬的面放进去,只要人有劲,都能压下去,而且从来不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况且,别的木匠也很少揽着做这活,这活不算个活,还费事。当然人家也都不屑去做,为这都还编了句顺口溜:二半子做饸烙床,笨活。这明显是在贬我爹,但我爹啥也不说,只笑笑,把一个一个饸烙床子做到人们家的堂屋里。
锅里的水开了,俺娘把饸烙床子架在开水锅上,把醒到了的面团塞到饸烙床里,踮了脚尖探着身子用胳膊窝压着饸烙床杆,使足了劲压。细细长长的粉条就从饸烙床下的小洞里挤出来,边压着,俺娘还要用筷子把沸腾着的水里的粉条挑挑,怕它们沾连在一起成了块儿。粉条压上了,一团一团地放在笼里,就开始削土豆了。村子里没有别的,买个啥又不方便,所以有客人来了,也大多是土豆烩粉条。烩好了菜,让菜在灶上慢慢地炖着,俺娘开始做主食。
俺娘做的是炸油饼。
俺娘做的饭好,但最好的还是炸油饼。俺娘的炸油饼,炸出来又脆又香,加上是用的是家里上好的胡麻油,吃在嘴里,那个味,过好长时间都在。那些年村子里有放牛放羊的,轮流着在各家吃饭,都说喜欢吃俺娘的炸油饼。东头的刘得月还专门让他老婆来跟我娘学学,他老婆倒真是来跟俺娘学过,回去自己做,跟俺娘的做法一样,但出来的味道却不是那个味。
油饼炸完了,灶上烩着的菜也行了。俺娘又做了个地皮菜炒鸡蛋。
地皮菜是俺娘从野地里捡回来的,村子后边的一块荒地里每年都会有不少地皮菜,一到了春夏季节就有了,黑黑地散落着,跟羊粪蛋混杂在一起。俺娘眼有些花了,有时候捡起一块来,以为是羊粪蛋,顺手就要扔,却觉得绵绵的;有时候呢,以为是地皮菜,正要放进兜里,却是圆的硬的。对城里人来说,地皮菜是希罕货,前些年村子里有人捡了地皮菜去城里卖,一斤能卖一百多块呢!听说这些年城里也有人专门人造地皮菜了,这人一造,啥也就变味了。鸡蛋是俺娘喂的鸡下的蛋,城里人把这蛋叫土鸡蛋,土的东西不好,但现在城里人却越来越追求这个土了。
俺娘走出院子,看看天,日头到正南头了。再看身后,影子缩成一点点了。娘知道是正晌午了。其实家里有表,俺娘也能看的,但她习惯了看日头,她的概念里,中午就是太阳到了正当头的那会儿,也就是身后的影子缩得最小最小的那会儿。
提着饭往北面走,娘一直追着自己的影子,娘走影子也走,俺娘是跟影子连在一起的,俺娘一直记着一个谁说过的一句话:影子没了,人也就没了。这话,俺娘信,俺娘送她爹她娘的时候,就总在想,他们的影子是不是也走了?好像是有好多次,她似乎是看见他们的影子了。
长城在村子北边,村子是县城最北的村子,过了长城就是内蒙了。俺娘是东边另一个靠着长城的村子的人,俺娘也是长城边长大的。俺娘在长城上疯过,也从长城边上捡过砖块,捡上了,就拿回家去让她爹盖了猪圈。是很小的时候,俺娘在长城边上玩,让一只路过的狼叼了脖子,幸亏远处田里有人看见了,藏在一条土圪塄后边,等狼跑过的时候,一下子站起来,狼受了惊,放下她跑了。娘说这也是命,如果人们看见了狼叼着她,一直追,狼抛下她的时候,会开了她的膛才离开,那样她会必死无疑。娘至今脖子上都留着一个疤。有了那一次,俺娘就很知足,似乎生活中的一切都是她额外得到的。
四
娘远远地看见了一群人围在一起正在看拍电影。村里人都是老弱病残的人或者一些小孩子了,平时没有啥看的,一下子来了人在土圪塄那儿拍电影,兴奋得就像是过年一样。连平时都不怎出门的全生妈也拄着一根棍子出来了。全生妈跟俺娘说,看看那闺女长得好看的,跟那海叶比起来,真格儿是……。海叶是村子里长得最好看的女孩,全生妈一直想让全生娶了海叶当媳妇,可海叶妈不同意。海叶妈是看不上全生家的那几间土坯房。海叶妈说,我们海叶不找个城里人吧,还不找个住砖瓦房的人家?全生妈就说,土坯房怎了,土坯房里还不活人了?海叶妈就用鼻子哼了一声,活跟活就不一样了。后来海叶嫁到县城里了,有时回村子,海叶喜欢把头抬得高高的。慢慢人们知道了,海叶是嫁给了县城一个烧锅炉的,就都说,海叶原来是嫁到城里烧锅炉去了。海叶妈听到这话,就很生气,说烧锅炉怎么了,烧锅炉也是城里人,嘿!
俺娘说在我家住着呢,这不,我给送饭来了。俺娘让全生妈看了看手里提着的罐子和一个包。罐子是以前的那种罐子,老早年爷爷和爹出地干活的时候,娘就拿那罐子装饭,送到地头。罐子肚大口小,把饭菜装进去,口儿用盖一盖,再用衣服或者布包起来,里边的饭菜一天都不会凉了。俺娘是用罐子装了烩菜,用布包包了炸油饼。俺娘弄了好多好多炸油饼,拿了不少,家里还有。只怕那些人不够吃,她就再回家取上送来。全生妈就睁大了眼睛,说,真格儿的在你家住着?俺娘就笑笑,说怎就不是哩,怎就不是哩!俺还知道那个扎长辫子的男人是导演,看上去很年轻,其实已经七十岁了。那个闺女叫心子,多奇怪的名字。俺娘一边说着,还让全生妈看看手里提着的、胳膊上挎着的东西。俺娘脸上放着光,太阳光一照,俺娘脸上的光就显得更加生动了。全生妈就不再说啥,全生妈就扭了头再看那几个人拍电影。全生妈的神情显得寡寡的,看着看着,就拄了棍子一颠一颠地往回走。
俺娘挤进了人群,见里边的那些人正忙乎着呢。那个长头发的年纪大的人指手划脚,指挥着别人,手挥来挥去,头发甩来甩去。一会儿说开始,所有的人就开始忙;一会儿说停,所有人都停下了,看着他。有几个人在摆弄机器,也不知道是啥机器。还有一个高高的架子,车就那么几辆车,俺娘没有见到他们拉了那架子来,不知道那架子是从哪里变出来的?那姑娘和另外的人则在长城边上来来回回地折腾。俺娘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那个女孩身上,俺娘真把她当成自己的闺女了。演着演着,一个人走上去生硬地把那女孩抱住了,还一下一下地扒她身上的衣服,女孩喊着叫着,挣扎着,慢慢地由喊声变成了哭泣身。俺娘一下子呆了,俺娘想,这好好地拍着电影,怎就折腾起闺女来了?俺娘看看长头发的老男人,长头发的老男人脸上没有一点笑,冷冷地看着。再看别的人,也没有啥表情。女孩子的声音越来越亮了,是撕心裂肺的那一种。不要……,不要……这撕心裂肺的声音真格儿的是撕了俺娘的心也裂了俺娘的肺了,俺娘的脸都变青了。
做啥哩?做啥哩?俺娘连手里的饭也不顾了,疯了一样奔进场子里,跌跌撞撞地朝着女孩跑去,边跑边喊:你们做啥哩?你们做啥哩?
正是秋天的天气,秋天的长城边上总是有风,风把俺娘的头发吹起来。那一刻俺娘很像是一个护着小鸡的老母鸡,炸起了翅膀,撕开了嗓子大叫着,扑向那正在侵犯自已可爱的小鸡的坏蛋。
现场工作的剧务人员惊呆了,围观着的群众也惊呆了。架在四周的机器却还在一点一点地录着镜头。
俺娘跑过去,生硬地撕着拉着正折腾女孩子的男人:“你是做啥哩?你是做啥哩?”俺娘一直在说,一直在说。那男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弄愣了,他感觉到了这个看上去已经头发苍白的老人强大的力量。女孩也愣住了,她呆呆地看着俺娘,眼睛里满是惊恐。
“大娘我们是在拍电影哩。”过了许久,那个男人终于明白了什么,跟俺娘说。
“拍电影也不能这样折腾闺女。”俺娘气愤地说。边说边拉着女孩,就像拉受了委屈的自己的闺女。
“大娘,我们真是在拍电影哩。”女孩子也跟俺娘说。
“闺女,拍电影大娘也不能让他们这样对你,拍电影大娘也不能让他们这样对你。”俺娘理理女孩子的衣服,还一下一下地拍着她身上的土。在淡淡的太阳下面,俺娘弯着腰的样子,让所有人的心都变得柔软起来。
“大娘,没事的,这只是在拍电影。电影里需要这样的镜头。”女孩子又说。
“真的吗?真的吗?可是大娘不愿意看见他们这样对你啊,可是大娘真的不愿意看见他们这样对你啊!大娘听到你那声音,心就像被啥东西撕着扯着似的。”
五
俺娘真把叫心子的女孩当成自己的亲闺女了。她让那些人睡一个家,让心子跟自己一块儿睡,一到晚上俺娘早早就给心子准备了洗脚水,还把被窝早早就暖上了。俺娘活了那么大岁数,很少洗过澡,一年里也很少洗脚,但俺娘知道城里人喜欢天天洗脚。儿子们都念成书到城里工作了,娶了城里的媳妇,生了孩子,有时孩子们回家,就把城里的习惯带回来了,别的不说,每天洗脚都是必须的。俺娘一开始看不惯,也不是俺娘一个人看不惯,村里的人对这一点都看不惯。有一个笑话,村里的一个小年轻外出当兵,探亲回家,晚上要用热水洗脚,让他爹一烟锅敲在了头上,说你个臭小子,出去几天就不成个人样儿了,你老子快一辈子的人了,连脸都很少洗,你倒好,还要天天洗脚,你以为你是皇帝啊!但俺娘慢慢就习惯了,俺娘知道城里人爱干净,不像村里人,况且有些事情一习惯了,不做就会难受,俺娘总是会用很简单的方式把一个问题想通。比如那几年俺娘一直下地干活,尽管干着累,但干一天回来,躺在炕上会睡得很香,突然有一天不干活了,倒真是觉得就不习惯了呢,躺在炕上全身不舒服,又说不上到底哪里不舒服。
俺娘总说,闺女啊,你这出来拍电影也太辛苦了。你看俺们村的那些女孩,哪个能像你这么俊,可是她们在家里父母宠着,到时候嫁个男人,只做做饭,生个孩子就在家带孩子,也不用去干啥,多好啊!也不知道你爹妈是怎么想的,让你出来拍电影,苦的,连饭也吃不好,连觉有时也睡不好,你要是俺闺女,俺真不让你出去,俺是真怕你受了罪。
“不是的,大娘。不是这样的,我是自己要出来的,城里的女人和村里的不一样。城里的女人也有自己的事业。”
“啥事业不事业,女人干事业,那要男人们干嘛呢?一个女人就是在家里做做饭,拉扯拉扯孩子。外面的事情叫男人们去干,嫁汉嫁汉,穿衣吃饭。难不成还要让女人养活男人不成?”
“大娘,其实女人和男人一样,女人也要走出家门,做自己想做的事。女人也可以当老师,女人也可以当工程师,女人也可以当演员。当然了,女人也可以当大官。您说是不是?”
“那成啥了,公鸡打鸣,草鸡下蛋。各有各的路数不是?难不成还让草鸡打鸣不成?”
“没有的。您是不知道,古代有一个叫武则天的人吧,人家一个女人,也不当了皇帝吗?你是不知道,外国有个女人叫撒切尔,人家不是就做了英国的首相吗?”
听到这儿,娘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心子:“啊?一个女人当了皇帝?”
“是啊!一个女人当了皇帝,还是一个很厉害的皇帝。”
“那怎么得了,一个女人当了天下最大的官?那天下的男人们不都成了怂包?天下不是要大乱了?”
“不是啊,大娘。男人能做的事女人们都能做。倒是女人能做的事有的男人不一定能做,你说是不是?比如女人能生孩子,男人能吗?”心子这句话是在逗娘了,说着话,她还朝俺娘挤了挤眼睛。
俺娘一直想着心子的话,俺娘不知道什么武则天,也不知道什么撒切尔,但有一点俺娘是坚信不移的,那就是一个年轻轻的女孩子不应该在外边受苦受罪。俺娘没有女儿,但俺娘感觉所有的女孩子都是俺娘的女儿,俺娘看到像心子一样的女孩子在外边受苦受罪,就心疼得不行。
六
长城的电影拍了十多天,俺娘每天早早地做了饭,早早地捣着小脚送到拍电影的地方去。俺娘不忍心让他们在野地里吃那些饼干呀点心呀方便面呀什么的,也许那些东西比俺娘做的饭贵,但俺娘总觉得那些东西不能顶饭吃,俺娘一直把热热乎乎的东西叫饭,而把那些饼干呀啥的叫成干粮。吃干粮是没办法的事,比方早些年爹要走远路,娘就准备一些干粮装在口袋里,让爹背在身上。平时家里有人吃饭,娘从来不凑乎,总要把饭做的热热乎乎的,饭盛进碗里,碗握在手里是热的,还会冒出一股一股热腾腾的气来,俺娘认为这才是叫吃饭。吃点别的啥冷东西干东西,那只能叫“压饥”。特别是对心子,俺娘总怕她受了啥委屈,太阳足的时候,俺娘会给心子拿一块塑料布,让她顶到头上;有风的时候,俺娘会拎一块头巾,让心子披上。其实心子从来没有顶过俺娘带去的塑料布,也从来没有披过俺娘带去的头巾,但俺娘总是乐此不疲。
电影拍完的那天晚上,一群人在家里喝了酒。有白酒有啤酒,一群人都喝。连心子也喝了。俺娘做了最好的饭,有炒鸡蛋,有烩粉条,她还专门让人从城里捎回了猪肉和鱼。这么多天了,没让他们坐在炕上好好吃上一顿饭,俺娘一想起来就觉得心里有点那个啥。
长头发的人对俺娘说:“大娘,这几天给你添麻烦了。”
俺娘说:“你这是啥话?”
另一个人说:“大娘,你也喝点酒吧。”
俺娘说:“长这么大,我就没碰过酒。舔一筷子头,就晕。”
心子给俺娘倒了一杯啤酒,跟俺娘说:“大娘,这个酒不辣,是液体面包哩。”
俺娘说:“俺不喝俺不喝,俺长这么大了没喝过酒,俺这么大了再喝上酒,那成啥了那成啥了?”
一群人都笑了。他们不再管娘,开始喝酒。每个人的面前都放了满满一杯白酒。他们喝得很热闹,不像那几天拍电影时那么正经了。
他们喝着酒,还说着笑话。只要有一个人说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别的人就一阵大笑,接着举起手中的杯来,一碰完就干了。心子也喝,俺娘看看心子的杯,跟别人的一样,也是满满的。就在心底说:这个傻闺女,怎能像爷儿们一样喝酒呢?这个傻闺女,出来也不懂得保护自己?
酒越喝劲头越足了,一开始是大家碰着喝,慢慢就是人跟人相互逼着喝了。这场面,俺娘也见过,并不当回事,只是闲坐着看他们喝酒。喝着喝着,就感觉都有点多了。俺娘好几次想把心子的杯拿开,但看看,就没拿。她想他们喝得差不多就不喝了。
有一个男的,不知道因为什么,正逼着心子喝,心子看看酒杯,皱了皱眉头,没喝。那个人欠起身子,端起心子的酒杯,一扯心子的衣领子,就要往心子嘴里灌酒。心子往后躲着,使着劲想要躲开那杯酒。那个人朝前逼着,硬要让心子喝下去。
俺娘看着看着,趁人不注意,一下子坐起来,从那个人的手里把那杯酒夺过来,灌进了自己的嘴里,酒呛得她差点没有出上气来,但她却咳着喘着,一个劲地说:一个男人,怎么能欺负女人?一个男人,怎么能欺负女人?
一群人看着俺娘,都呆了。
七
一大早,一群人忙着装车,忙着收拾东西。
俺娘一直揉眼睛,俺娘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俺娘总感觉是家里的什么人要出远门,生怕丢了这拉了那,生怕自己有一句话说不到。
俺娘给心子做了鞋垫,是几朵很好看的花。俺娘年轻的时候做的鞋垫特别好,村里头好多人都让俺娘做。家里的人,每个人都有俺娘做的花鞋垫。这些年年纪大了,眼睛也花了,俺娘就不做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俺娘竟然给心子做了一双鞋垫,那该费了俺娘多大的劲啊!
俺娘说:闺女啊,出了外得学会照顾自己,离开家的女孩子,在外边苦着呢,也没有爹娘照应,可得小心着呢。
心子拿着俺娘做的鞋垫,左看右看,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鞋垫,她的眼睛就涩涩的。
俺娘又说:以后有空了,就来大娘这儿住几天,大娘给你做好吃的,这几天你们忙着,大娘也没有好好照顾你。以后闲了,就来,大娘再给你做些鞋垫,你来了取上。大娘老了,眼睛不好,这鞋垫做得针脚也粗了,颜色也搭配得不好,慢慢的,大娘给你好好纳两双,等你结婚的时候,你穿一双,你对象穿一双……。
俺娘说这话的时候,根本不像是跟一个才认识几天的女孩子说话,而是像跟要出远门的自己的闺女说话。
一个男人逗大娘说:大娘,要不把心子给你当了女儿算了。
大娘就说:你这孩子,莫非心子不是我的女儿?
装好了东西,一群人上了车离开了,大娘站在村口一直望着,一直望着。直到车子下了一个坡,什么也看不着了。
回到家里,大娘看见家里的油布下面压着几张钱。那是那个长头发的导演给留下的,他说这几天辛苦俺娘了,给俺娘留点钱。俺娘推着,一直没接。那人说怎么能在你这儿白吃白住呢?俺娘说就吃点家常便饭;就住住,又不是把炕就压塌了?
那人还说,俺娘应该收下那钱的,俺娘也是电影里的演员。俺娘就脸热热的,俺娘说别羞俺了别羞俺了。其实俺娘真是电影里的演员,那一天俺娘冲进现场保护心子的镜头全都录下来了。剧组的人说,那个镜头估计是电影里最感人的镜头。
俺娘一直不收,那人就不坚持了。俺娘以为他把钱装起来了,却不知道他把钱压在油布下面了。俺娘拿着钱,推开门跑出来,捣着小脚朝大路上追,边追边喊:这成啥了,这成啥了……
俺娘在家里贫穷的那些年,曾经为钱发过愁,但这一刻握着剧组留下的钱,却像是握着债一样。俺娘不知道她还能再见到他们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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