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一个美丽的村庄。
村庄俨然是城堡式的完整,依着川塬的走势堆砌起的城墙,一段一段的还可辩认,顺着墙皮斑驳的城墙,忽高忽低地往前移去,在西南处就见到那两座突兀相连的小土塬,被我的智慧的先人们削切成两块巨大的方形印章一样的城墩,就势在两个城墩间搭筑起这座很有点气势的城门楼,城门是两扇足有两柞厚的槐木板做成的,门边上被镶着带有朴素花边的厚厚的铁皮,在两个略有点锈迹的门环周围,辅射开也镶有不知道是什么图案的铁皮,将两扇足有三米高笨重的门板牢牢地嵌在里面,至今都没有变形走样,合严了依久密不透风,一只蚂蚱也休想从缝隙间窜过,卸下那上下两根碗口粗细用做门关的杠木,在咯咯吱吱声中城门便被推开了。
我在混沌的一片黑暗之中,先是触摸到凉冰冰的铁皮门边,那种浸入肌体的凉还有那种新浆洗的粗布单子样硬硬的涩一直持续了很久很久,忽然之间就捕捉到了很遥远也很微弱的“咯——吱咯——吱”的响音,仿佛是一个信号一样,一下子变得明朗起来,那抹带着炫丽色彩的亮堂的日光先透射了进来,那两扇笨重的槐木门被越开越大,我开始有了对古里村真正的记忆。
看守着城堡式的古里村庄的,是两头有点威武的石狮子,方形印章样的小土塬好似已盖在了石狮子的身上,令他们很驯服地依在城墩的跟前,模样很老实。多年后,见过许多很气派的皇家陵墓,镇守在陵墓前的各式各样的怪角兽,总是令我风马牛不相及地想到我的古里村庄的这两头被盖上印章驯服了的石狮子。
虽然我不能违背我的真实的联想式的记忆,但我的古里村庄却绝不是那冷森森的封建朝代的坟墓,它是一片乐土。
那时我总是蜒(注‘蜒’是静止地爬在某处,含有将身体,包括手都贴在某处的意思,一般用在调皮的孩童身上,有赞赏的味道。成年人中很少用。用‘爬、贴、骑’等词均达不到这种含义)在石狮子的尾巴上,用两只手还有我的脸蛋,在已经被磨得溜光溜光的狮子屁股上来回的蹭,日光将溜光溜光的狮子屁股耀得白亮亮的一爿温暖,印象中我似乎就是在这白亮亮的日光里来回在狮子屁股上蹭磨间悄悄然地忽然长大了。
踩着日光金灿灿的碎片片从村庄走出来的,是卜清老汉。
卜清老汉“吧哒”着他那杆据说镶了玉石烟嘴的旱烟锅锅,不趋不缓地踱着步子,厚底黑绒面的布鞋踩在干硬的土路上,很稳健。
卜清老汉照旧来到了村口那棵老槐树的底下,在一处瓷瓷的土棱上蹴了下来。
那是一棵什么样的槐树?先不说槐树的枝丫能蓬出一处巨大的荫凉;不说主干上那个裂开大嘴的树洞诉说着它自身的沧桑;单从主干旁横斜出的枝杈少说也有两围粗细,裸露在外碗口粗纵横盘曲着的树根也足以说明了这棵老树年代的久远。还是听听卜清老汉讲讲老槐树,他老人家熟知这儿的每一块土地,他能讲述无数个版本的古里村庄。
卜清老汉含在嘴里忽明忽灭的烟锅与他的讲述相对应着,那忽明忽暗的烟锅也有了某种神秘的色彩。
卜清老汉说,这棵槐树远比这座城楼还有蜿蜒依据着的城墙久远得多。槐树是随着祖先一块来到这儿的,这是绝不能含糊的,或者说,没有槐树我们这个村庄都难以这样兴旺地繁衍,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说着,卜清老汉将他那镶有玉石烟嘴的旱烟锅锅子在厚底的布鞋梆梆上“乓、乓”地磕了磕,就象学堂里的师傅为了加深印象在一段文字下用红笔重重地打了记号一样。
待老汉又加了一锅烟沫后,接着讲道,我们的祖上是为了逃兵荒才来到这儿的,当时是沿着川塬的脊梁往深处逃,想逃到一块外人找不到的清明盛世里,后来就找到了这块地方,在这连绵不断的川塬上,顺着那蛇一样蜿蜒的道往进走,是很难发现古里这块平整的凹地的,只有绕过这两座乳房样耸立着的土塬,眼前才会忽然开阔起来,显出咱们古里这块地方,地理上把这叫盆地,风水里就更是宝地了,这整座连绵不断的川塬象一个侧卧着的少妇,古里恰巧就在肚脐的位置,肚脐是一个人的气眼,连接着生前和生后的两重世界,古里位置的金贵就可见而知了。
这片水土果然养人,土地的收成远远超出了单纯的填饱肚子,是可以长久当家园来营造的福地。
安顿下来了,能自产自足地丰衣足食了,就日夜耽心着有官家能追到这。后来,祖上做了个梦,梦中有神人指点,说川塬第九座土包上的第九道土梁梁上有一株长得端尖尖的槐树,那株槐树白昼里伸展开满树的碎叶叶,吸足亮丽的日光,夜晚了那满树的碎叶叶便合上了,生人黑夜里走到树底下是绕不过去的,定会迷路。若将槐树栽到村口就能避掉邪气,射过灾难。
醒来后他就照着梦中去做,果然就发现了那株小锨把样粗细的槐树,一移到村口,就旺旺地长起来,随着槐树扯枝长叶,村中的人丁也旺旺地繁衍起来。
咱们都是大槐树底下的子民,大槐树底下的子民是有特征的,这要从脚上去区分,小拇指紧紧地偎在无名指旁,就象乳牛偎在老牛的怀里一样,这叫背娃娃脚,而且小拇指的指甲盖很小很小,只有一点点的肉丁丁覆在上面。大槐树底下的人无论走到哪儿,都改不了他这出生的印记,大槐树底下的人是一家人。
我拽着石狮子的尾巴,就时常将我的小脚丫扳开看,小拇指果然偎在无名指旁,就象一头永远也不能断奶的小牛犊一样。
2
大槐树与古里庄园有着太多的血肉一般的关联,浑身疙里疙瘩的大槐树身上浓缩着古里村无数的故事,可它却不象卜清老汉嘴里的那杆旱烟能燃出忽明忽灭的历史的神秘感,令人生出敬畏的距离。它寻常的不但我常常就攀蜒到枝杈间,顺着树杆杆往下尿尿,村里的叫驴也时常在劳作后被拴在它的身上,边“嗷——呕——,嗷——呕”地嘶鸣着,边将身躯在它粗糙的树皮上上下蹭痒痒,末了还要四蹄蹬展在地上打几个滚,定然是这棵神树将它弄得很舒服了。
卜清老汉说,古里村的历史密密麻麻地记载在这棵大槐树上,每一处疙瘩每个树结都在记载着事件,越大的树结就说明村中发生过大事。
那时我好象混沌初开,对卜清老汉讲述的每一处细小的树结的历史已经模糊了,虽然他老人家在一遍遍地讲述,说历史只存在于讲述之间,但我却没有记下,古里庄园的历史会因为我的混沌,留下一段又一段的空白,因为我常常骑在树杈杈间尿尿,被我的尿水冲刷的那些大大的树疤就被我记了下来,那些大大的树疤记录着古里村被外来势力一次一次的入侵,所以古里村的入侵史就保留在了我的记忆之中。
其实最初见到文字也是在卜清老汉家里,他老人家那面大火炕上,被堆满了一撂一撂的书,各式各样的文字将他老人家挤压到了那个炕角角,虽然我混沌初开,却意识到了文字的力量,也开始了对文字的迷信。
可卜清老汉却很轻蔑地望了望满炕发黄的书册,说他已不信文字书写的册页。
至今我还清楚地记着他老人家说时,清瘦的脸庞很紧地抽动了一下,那时节,与卜清老汉同属一个脉系的子侄辈的袁崇正在用文字往石碑上刻写,袁崇把卜清老汉叫大大,当时是古里村的村长,正雄心勃勃地改造着古里村庄。
卜清老汉说,他先前喜欢在雾一般的文字里穿行,可后来却发现从一重雾下到了另一重雾下,并没有出现圣贤们所说的拨开迷雾显出亮亮的日光来,可见圣贤们的言语也要斟酌着信,水写的文字是靠不住的。他还做了个比喻,说黄黄的册页上的文字是用水写在沙滩上的,初时还湿湿的显显的,但过不了许久,一遍一遍的浪头卷裹到沙滩,水写的文字便被冲刷得模糊不清,只剩下平展展女人胸脯样的湿湿的沙滩了,任何人都能在女人那平展展的胸膛上留下印记,但那印记不是历史。
自先祖们安居下来,他们就一直在与外来的要毁坏庄园的行为做着争斗,最初的争斗是与自然界生物界抢夺地盘,那时的争斗是残酷的血淋淋的,不然古槐身上如何能结下那么大一坨坨象肉瘤一样的树疤。
他的爷爷们对他说,卜清老汉讲道,先前的古里庄园里是和谐的宁静的,先祖们和寄居在庄园里的飞禽和走兽相栖共生,一群一群的鸺鸺在空中飞过,有着长长的尖嘴的鹤类很悠闲地在绿绿的田野里迈着步子,家养鸡也没有鸡笼子,白天里鸡们象鹤类样在田野里奔来窜去,夜晚了就将树枝当成鸡架来栖息,家养猪也没有猪圈或绳索来束缚住它们,四条腿的猪象其它的兽类一样,在家园的周围戏来窜去,绿绿的草蛇还时不时就盘卧到了火炕上,见了人来也是十分不情愿地“哧溜哧溜”地咕蛹着走开,在这个庄园里,带翅膀的飞禽、有脚的走兽和人都相处得很友好,“晾不响”的入侵,第一次使这种和谐的秩序被打乱了。
“晾不响”是一种会变颜色的毒蛇,先头里川塬上并没有这东西,川塬上的蛇都是那种绿绿的草蛇,一见人哧溜一声就滑走了,也有的冬天了不钻进土堆里过冬,偏盘成一团卧到大火炕上,硬赖着不走,和村里人很友好。那晾不响咋进的咱川塬,有好几种说法,最可信的是那东西变得煤块一样黑乎乎的掩藏在煤堆里被贩碳的骡队驮进来的,贩碳的骡队是想给村中带来温暖,他们当然也不知道随着温暖进村的还有带毒的灾难。据村志记载那东西发现目标后忽然间发出“嘘嘘——”的几声怪叫后,就见一圈淡白淡白的雾被喷了出来,人一沾上雾气就会被毒倒的,开始时村里人并没注意到晾不响,因为晾不响会伪变得与咱川塬上的草蛇一模一样,甚至比咱川塬上土生土长的草蛇遍体还绿,是那种夏季青草的幽绿幽绿,人先是发现草蛇好象忽然间少了起来,再接二连三地在草坡上吃草的羊也遭到了攻击,只听见羊“咩——”地一声凄惨地惊叫,那尖叫声比宰羊时羊吧哒吧哒流着眼泪的模样还惨然,凄惨的惊叫声中含着一种巨大的恐惧,羊在山坡上乱跑乱撞,不大一会,瞪着两只圆圆惊恐的眼睛,腿一软,扑嗵一声就跌倒在了地上。村里人当时都以为是羊得了一种病,羊颠疯就是这样浑身抽蓄着嘴里还淌着白沫沫便瘫软在地上,后来是被一个放羊的娃虎先发现的,那娃虎坐在树杈上歇晾,忽然间发现深褐色的树背后伸出了一支同样是深裼色的脑袋来,那有点尖尖的脑袋猛然间立直了,宽宽的扁脑袋两边好象有两个骟得圆圆的小轮子,随即一团白雾便被小轮子扬了出来,眼看着惊恐的绵羊尖叫不了几声,就倒在了草丛里抽蓄。
不管娃虎(注:西北土语,指较调皮的孩童)说得多活灵活显,大人们就是不相信娃虎的话,说娃虎发癔症说梦话哩,咱们川塬上的草蛇怎么会喷出白雾来?后来灾难真正降临到了村中,先是东头有爷父俩个中了蛇毒。
那天,在村东头住着的爷父两个上到川塬梁屹崂里剁柴火,都绑好一捆子了,就看到有一根树枝光溜光溜翘在枝叶间,是根好柴火棒棒,便将手抻了过去想挎下来,事后他们说,还没弄清是咋回事,约乎间好象听到了“哧哧”的一种怪叫声,眼前似乎先有一丝红光闪过,紧接着便被罩在一片雾蒙蒙的湿气里,四周的景物变得模糊起来,身上象出了一层臭汗样粘粘糊糊。回来后,爷父俩躺在炕上直说身上痒痒,使劲在身上抓,可越抓越痒,等到他们说眼睛里彻底一片雾蒙蒙时,身上也肿成乌青乌青的一块一块了,很快人就不行了。
正说时,一列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火车从川塬半梁上穿了过去,卜清老汉望着咆哮着的火车顺着脚一样在川塬上肆意延伸的铁轨渐渐远去,忽然说到,那晾不响大概模样有点象这火车,同样是拖着条长长的身子,头也象火车头样亮出一点火色喷出白白的雾气。我吃了一惊,怎么想也无法将毒蛇晾不响和火车捆到一搭里。末了,卜清老汉有些气气地道,火车和晾不响一样,都是外来户,外来的的势力要来侵犯咱们川塬,要破坏咱们古里村庄的宁耐。
可我那时却对火车有着一种美好的向往,象扳倒的云梯一样隐没在川塬脊梁上的铁轨,它将那一节节火柴盒样的火车送到的,肯定是一个与关在厚重的槐木门里的古里村庄不一样的世界。
与我一起听卜清老汉讲故事的,时常还有我的小妹子白淼。
3、
与小妹子白淼在一块的记忆,总是锁定在很懵懂的时期,感觉就象是在没有灯火的幕布里穿行,虽然他们那时说,你们不是小孩子啦,还没个人样。
‘他们’的代表人物是小妹子白淼的奶奶,一个乡村的土接生婆。
在那疙瘩不平的土路上,白淼她奶奶颠着她那对小脚,拄着根槐木拐杖,能很快地移动着小碎步,就象秋天没有花的一蓬焉荷叶在水面上随着风飘过来,我心底里非常厌恶这老家伙,可我却没胆量面对着老太婆直接投去一束鄙夷的眼神,抑或很响亮地弄口唾沫,表示我的蔑视,不是我怕她收拾我的小妹子白淼,虽然我在白淼跟前说我不屑与她奶斗是为了保护她不被她奶报复,也不是惧怕那根落在地上“咚咚咚”的槐木拐杖落到我的身上,而是我对老太婆握着拐杖的那双肉皮松跨鸡爪爪一样的手有着巨大的恐惧感。
这得说到我们那次对生孩子的偷窥,自打我亲眼看到小孩子是被这双没有血色鸡爪爪一样的手拽出来的,远远地望见老太婆从豁巷口那栋老屋里飘出来,就赶紧躲开了。
那次偷看生孩子也是白淼这小丫头安排的。
之前,白淼在我面前总是服服帖帖,觉得我懂得很多很多她不知道的事,是个智慧式的大哥哥,总是眨巴着一双有长睫毛的大眼睛蹲在地上安静地听我说话。
白淼说,大哥哥,你知道么,咱们都是在村东头那个大干渠里被大笊篓捞上来的。
我瞪了她一眼,用村长袁崇开会时气派的语言很大人化地说,小孩子家不懂的事情别乱讲。
白淼就撅了撅小嘴巴,说,是我妈对我讲的,她说我再不听话就要把我又放回大干渠那昏黄的水里。
我说,那是你妈在骗你,你想,你要是在水里还不把你都淹死了。
白淼眨了一下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很认真地想了一想,说,我先头里咋就没想到,真要是在水里,那又是从哪里漂过来的?又是谁放进去的。
我连看都不看她,为她那幼稚的想法很不以为然。
有一天白淼兴冲冲地跑过来找我,说,大哥哥,这下我知道了,我的老家在南山里,我亲妈就住在南山上,走到咱古里村庄里饿得实在走不动了,我奶就给了两个南瓜把我换下了。我奶还说我女娃子的命贱得很,只值两个南瓜的一顿饭钱。其时,我俩正坐在村东头碾场上那座圆圆的高高的麦秸积子的顶上,旁边就是那条著名的洛惠干渠,干渠的水哗哗哗地往东边流着。
我拿着根麦秸杆在嘴里嚼着,望着白淼嫩乎乎的小手给我指的远方那个模模糊糊的山影子。
金灿灿的日光能将哗哗哗波浪的水面涂抹得一爿辉煌壮丽,可越过一座座土塬南面那遥远的山更高的塬并没有被日光映得亮趟起来,收入我眼底的还是一团模糊的影子。我又望了望盘在当空里的日头,并没有因为我们爬到了这高高的麦秸积子上,看上去就似乎比我们站在地下看时近了些,它还是面盆子那么大小,还是那么遥远,还是那么神秘,我“啧”地咋把了一下嘴,也是很认真地想了想,说,这倒有可能,你是从很远很远的塬背后那座山里面要下的,可你在要下以前还是人生下的。
白淼把眼睛睁得老大,吃惊地反问道,你说啥,大哥哥。
可我也不知道咋生下的,就顺嘴胡说道,你见过老驴下小驴么,就是老在村口老槐树上蹭痒痒的那头驴,竖着两个疯长起来的玉米叶子般的长耳朵,一使劲,一头混身湿漉漉的小毛驴就在它的肚子底下了。
白淼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怕我说她笨,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小脑壳。
终于,在一个日光未落尽的黄昏里,小妹子白淼急匆匆地跑来找我,说也住在豁巷口的疯女人快生了,她奶叫人家先煮一锅开水。
我很新奇,不知道煮开水与生孩子之间有什么关系,有限的经验里只晓得村庄里过农历年逢送忙罢(忙罢就是端午节,可村庄的人并不是为了纪念那个叫屈原的伟大的高贵的人,连村里的文化卜清爷爷也说送忙罢就是为了祝贺咱们庄园的粮食丰收了。)时很隆重地换上新衣裳正正经经地过节期间,总要在空旷的野地里杀猪宰羊剥牛放鸡血时才会支起一口大铁锅,拢起旺旺的火来烧咕嘟咕嘟翻滚的开水。
难道生孩子也会象是在野地里杀猪宰羊剥牛放鸡血一样吗?我充满了极度的好奇心,急切地问白淼,那咱能进去么。
白淼说,别人进不去,可我知道地方,那房子先前是村里的饲养室,在豁巷背后开了个侧门,咱们从那进没人会注意的,大房里除了围起的一圈放草料饮水的石槽,在里面黑暗的角落里蓬出构成套间的一个屋子,从柴火蓬一样的小屋子里就能钻进睡觉的那个大屋子里。
豁巷的背阴处果然寂静地有些森参(cen),几只安祥地踱着步子啄食的野鸟见了我们惊吓地扑棱开翅膀,倒把我和白淼吓了一跳,白淼紧紧地拽着我的胳膊,一声不吭,小心翼翼地跟着我用脚尖踩在隐灭在野草杂生满是瓦砾脏法的路面上,等钻进了饲养室,满耳朵都是疯女人杀猪一般的喊叫声。
那个套间的小门被一个存麦放杂物的破立柜堵着,我俩悄悄地爬了上去,看见疯女人平面躺在那面铺了麦秸草的大火炕上,象刚从水里捞上来样汗涔涔的,仅仅罩在上身的那件大汗筒,随着她嘶裂般的哭喊被抽到腋窝间,湿成一捋一捋的头发全杂着麦草,我们看不见疯女人痛苦的表情,可屋子里弥漫的屠宰场上血腥的气氛压抑着我们爬在麦柜上一动也不敢动,小妹子白淼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我,我也紧紧地篡住她塞在我手心里的另一只小拳头,我能感觉到小妹子也象我一样一下一下紧张地抖动,昏黄的光线里裸露着女人硕大的肚皮和蜷起分得很开的双腿,我操心还要往开分的蜷起的双腿会被劈开,我担忧疯女人会在喊叫声中突然地死了过去,痛苦还在持续着,女人哭爹喊娘的呻吟声渐渐弱了下来,可弱下来的声音听着更叫人心悸,小妹妹白淼不知啥时候吓得把头埋到我的怀里小声嘤嘤嘤地哭了起来,好似过了好久好久,沉闷地总有一个没有风的夏季没有光亮的寒冬夜晚那么漫长,幽暗地就象我们整个童年没有钻出洛惠干渠那个长长的地下涵洞样深邃阴湿,白淼她奶干巴巴的‘再使把劲,再使把劲’的声音空洞地响彻在屋子里,可这几句空洞冷漠的声音透射出一股阴冷的力量,那双鸡爪爪样的手配合着这阴冷的声音,生硬地将女人蜷曲成螳螂腿的双腿还往开的掰,娴熟地从女人沾满了麦秸草的胯间住出掏,终于,从日光背后那团模模糊糊的山影子般遥远神秘的地方,被鸡爪爪样的手拽出了又一个会啼哭的生命。
4、
许久许久,我都没有从这恐怖的大火炕上逃脱出来,梦中对人最恶毒的惩罚就是叫这个人生孩子,而梦中一直生孩子的那个人却是我自己。
我是从那黑乎乎遥远的洞穴中拽出来的,渊博的卜清爷爷是从那儿来的,威风的袁崇是从那儿来的,楞楞的狗盛是从那儿来的,闪着大眼睛的妹妹淼淼也是从那儿来的,我们都来自于同一个洞穴,同样长着一双背娃娃的脚趾,可每个人却是大不一样,我倒希望我和淼淼是从洛惠渠的源头漂过来的,那个源头该是一处没有血水的恐怖清亮寂静的地方。
梦中我被那双鸡爪爪样古老的手生硬地跨开双腿,撕裂一般疼痛的是我,我两条细细弱弱还没粗壮起来的腿蜷曲着高高地翘在空中,一种彻骨的无助与孤独侵袭着我,疯女人那花纹西瓜般凸起裸露的肚皮提醒了我,我要逃避这原始的惩罚,我象个小乌龟样缩起身子爬在地上,让我的肚皮我那小小的红红的肚脐眼紧贴着暖暖的大火炕,使那鸡爪爪样古老的手无从伸入,可那干巴巴的声音说,你躲不过去的,人生下来就要接受惩罚。我说我无罪,我不要受这阴冷的窒息人的苦痛。那干巴巴的声音说,你要穿过这道黑幽幽肮脏的生命之门,你就带上了肮脏的罪过,你就要为洗礼这与生俱来的罪过受煎熬的大苦痛。我说,那你就把我又退回那道黑暗的生命之门里面吧。可没有任何声音回答我。
恍若之间,那响彻耳际的声音很陌生,很遥远,我仔仔细细地辨认了辨认,好似又不是那土接生婆的声音。
淼淼说她也在做生孩子的梦,梦中她奶并没有因为她是宝贝孙子就放过了对她的惩罚。
淼淼给她说时都吓得哭了,似乎还没有从梦中醒过来。
淼淼说,大哥哥,我奶奶把咱们能掏出来,可把咱们放不回去了,咱们长大了也要象疯女人那样躺在土炕上生娃娃,是真真正正地生,不是梦中生,那可咋办呀。
我也不知道该咋回答。
淼淼说,要是咱们不长大就好了,小孩子是永远不用生孩子的,要生也只是在梦中偷偷地生一下。
我想也是的,可在那盘有火炕安上槐木门板飞有兽脊瓦的家里四处都响彻着那干巴巴的声音,只有到了碾场上那一座座馒头状的麦秸积子里,我们才有了无穷的快乐。
在麦秸积子那里,我和淼淼永远不长大当我们的孩子。
5、
那个叫狗盛比我们大一隔截子的大孩子,却总要和我们搅不清,狗盛说,咱们一块玩,古里村庄的孩子都是一帮帮一起来玩的。
我没理识狗盛,因为我以为狗盛跟我不是一茬人。
狗盛为我对他的蔑视很是气恼(其实我不理识他并不是看不起他,但狗盛却认为不理识他就是蔑视他了),他是村庄里面的娃娃头,总能把庄子里那伙半大的孩子们聚到他的身边,显得很有些能耐,可他不想想为何把他们同一个门子里的白淼拉不到他的身边,却将罪过归结到了我的头上,就冲冲地说道,那你以后不许再与白淼妹妹一块玩啦,白淼妹妹是我们一个门子里的亲戚,生下来就与我们是一个帮派的。
我还是没理识狗盛,白淼长着腿,想去哪就去哪,爱跟谁玩就跟谁玩,我也不象狗盛们背地里又是恩惠地拉拢又是瞪眼地嘿唬将白淼往他们的一派里拉。其实我也不大喜欢白淼总影子一般印在我的身边,我喜欢一个人彷佯在我的世界,尽管麦秸积子里的那个世界有些黑暗还有些荒芜,可我喜欢跋涉在里面受煎熬受惊吓,是白淼乐意进入到麦秸积子里的这个世界,与我一块分享里面的快乐和里面的惶恐,虽然我每时每刻都想将她撵出去,可她总要尾巴样地跟着我,是心甘情愿地跟着我。
白淼说,狗盛哥,我要跟着你们可你们大孩子的腿长跑得野,我会跟不上你们的步伐反倒成了你们的累赘的,还会破坏你们的整体行动的,要不————白淼冲我挤了一个眼神,说,要不我帮你看(kan四声,监视)着他,我是你一个门子的妹妹,你该信得过我啦。
狗盛就笑了,为白淼主动套近他感到自己特够份,就说,那好,看在白淼妹妹的面子上,就暂且准许你俩在一块,还划归到我们这一派系里,但是你得记牢了,不准欺负她,要不然有你好果子吃。说时狗盛鼻子努起来拿三角眼瞪了我一下。
白淼走到狗盛跟前,很大方地说,狗盛哥,有你在,谁还敢欺负我?说着,还冲狗盛甜甜地笑了一下。
避过人,白淼就爬到我的耳朵边,悄声悄气地说,狗盛一伙顶恶心了,谁稀罕和他们一块玩。
我就白了白淼一眼,说,不稀罕你还给狗盛抛眼神,还对着狗盛笑得多甜,你还是跟你们一个门子的狗盛去玩儿吧。
白淼就急了,赌誓地道,大哥哥我真的只和你一个好,狗盛算什么东西,我才瞧不上他鼻流涎水的样,你没看见我都暗暗给你挤眼睛了么,说着眼框框里就浸上了泪花花。
我故意气白淼,说我没看见我只看见你给狗盛抛眼神了。
白淼就嗯————(eg,二声)地边撅着嘴边摇着身子在地上跺着脚丫子给我撒娇,说,再说人家真的不与你好了。
虽然狗盛到处宣扬白淼是她妹妹,他长大了要娶白淼当老婆的,可满庄子的人都晓得白淼是我的跟屁虫一样的死党。
那天,狗盛一伙伙不知道从哪儿匪回来,看到疯女人正蹴在豁巷口一段灿烂的太阳坡里,就都凑过去戏耍。
疯女人还是象往前那样裂开嘴,露出黄白参差不齐的牙齿,不时“嘿——嘿——嘿——”旁若无人地傻笑着,板结成一片一片乱糟糟的头发里还揉杂着火炕上的麦秸草。
狗盛头上套着柳条编成的圈帽,用手中那半截柳枝在疯女人的身上比划地挑逗着,其余几个就将小瓦砾小胡基块往疯女人身上丢,还起哄地唱道:
疯婆娘,不知丑
露着屁腚往前走
两个奶头子
拨浪鼓地抖
疯婆娘,不害臊
大街小巷胡游逛
靠在墙屹崂
浑身挤虼蚤
聒噪又有些骚动的声音飘得巷道里到处都是。
狗盛用柳枝条将疯女人缺扣子的衬衫包裹不住的奶头拨来拨去,引得围观的人一阵一阵地浪笑。
可疯女人却一点也不恼,呲着牙冲狗盛笑。那笑里竟然还含着一种母性包容的温暖。
女人的奶子竟然那么大,鼓胀的就象遇风都能吹开的汽泡,令人不敢去碰,又象熟透了隐在枝叶间的圆茄子,丰硕的果实诱惑着人想上前去握在手心里抚摸,又象一张胖嘟嘟埋在怀里幼儿的脸,让人有了想用嘴亲一口的想法。
狗盛偏着脑袋玩弄着奶子,柳条动着动着,人便不对劲了,那道乳沟就象夹在山峰间的峡隙样在女人紧皱皱的衬衫里向下引伸,眼看着到了胸前明朗扩展起来,却被那条土蓝色横在胯间的腰带遮挡住了下面的内容。
狗盛很响地咽了口唾液,大大的喉节就象雨后的钻地虫拱在地面样骨涌了一下,目光混浊而暧昧地狠狠地挖着那条不识时务突兀着的裤腰带。
周围突然间地沉静下来,气氛和狗盛(sheng)盛(cheng)满了欲望的目光保持着空前的一致,大家都屏住呼吸,希望欲望的目光穿过遮挡肆意向下游走,又希望那嫩嫩的还有着绿皮的柳条变成一双粗暴的手,按隐藏在暗礁里疯长起来的龌龊,花样翻新地一遍又一遍不要穷尽地揣弄峡谷尽头流出的那条小溪,直要将那小溪弄得黄河瀑布一般发怒也不要停息。
围观的目光被龌龊的欲念撩拨地火一般的兴奋。
疯女人显然看不懂暧昧的日光里隐含的种种危险,也没意识到正身处着的是一种凌辱,或者她一直就活在这灿烂的日光的凌辱里而不知。还是傻傻地冲着狗盛们笑,笑里竟然还带着那一丝丝日光般的温暖,大概凶蛮地一下一下想挑开裤腰带扣结的柳枝戳疼了她,她伸手抓住了那想侵犯她不知好歹的柳枝。
狗盛舔了舔干干的嘴唇,缓缓地而又气盛(sheng)地将柳条一点一点地从女人手里往出抽,女人抓着柳条的手就象立在磨耙上旋磨地时被那根拴在牲口身上的缰绳牵起来,缰绳突然被一挣的牲口拽断了,人‘哗’地在磨耙上跌了个沟子蹲,可女人一点也不介意,仍是那么傻傻地嘿嘿嘿地呲起黄板牙来笑,象坐到了被旋得虚蓬蓬平展展就要播种长起一茬庄稼的土地上。
狗盛们弄不懂女人那副舒服的乐不思蜀的坐姿,就象女人弄不懂那爿燃烧着燥热的目光定是要在她那团模糊的山影子般遥远神秘的地方打主意一样,这宿命般注定本来就是两个永远不能相知的思维世界,疯女人不去看那些暧昧的吃人的眼光,也不再挡那根仍固顽地要达目的的柳条,忽然间竟然撩起那件只凑合着系了一粒纽扣的衬衣,让两颗饱满的奶子完全敞露在了亮丽的日光里,布在鼓胀的奶奶上细细的蚯蚓般延伸的筋脉构成的络泽可显的花纹,和那暗褐色小核桃样皱皱硬硬的乳头,在色彩颜丽的日光里,竟然是那么耀目那么燎人那么美丽,全不因为它是盘在疯女人的胸前就丑陋就疯颠地不成形状。
显然狗盛们也被这喂养过他们的奶奶吸引住了,馋馋的看着奶奶在日光里闪耀着光泽,看着乳晕和阳光美丽地衔接。
疯女人边用友善的目光示意着狗盛边用两只手揣起其中一座象盛(cheng)了满满一老碗麦饭胀乎乎的奶奶,嘴里婴儿咿呀学语般‘嗷——嗷——嗷’地叫着,用点着的头将狗盛往她的乳房上引。
人们被疯女人做出的举动弄得瞬间一楞,等回味过来猛然间便爆发出轰然大笑。
就有声音戏谑道,狗盛,叫你吃奶奶哩,快用嘴吞上去,你妈的奶奶胀得受不了(liao)了(le)。嘻嘻嘻嘻。
狗盛象受到极大的羞辱般地变了颜色,嘴里骂道,*你妈的,敢戏弄你老子。话音没落,手中的柳条就变成了放羊的鞭子,在空中带着呼哨声,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挥舞了过去。
女人象被撂撅子的牲口猛地撂了一蹄子一样,‘吱哇’一声尖叫起来,‘呜——呜——呜’带着慌恐的哭叫声颠跑着向豁巷深处逃了进去。
狗盛在众目睽睽的逼视下却不罢休,在身后追撵着,嘴里骂着*你妈,*你妈,每‘*’一下,柳条就带着呼哨声在空中炫丽的日光里划出一道带着耀目色彩的弧线。
‘呜呜呜’——疯女人受了惊吓的哭叫声在古里村庄的上空就一直响彻着。
6、
我不知道疯女人从哪里来,我却知道疯女人从我蜒在石狮子的尾巴上对古里村有混沌的记忆起,就一直住在那间饲养牲口空旷的饲养室里,我不知道疯女人的男人是谁,我却知道疯女人会一个接一个地生娃娃。
我的妹妹白淼对我说,哥哥,你知道疯妈妈哭喊着被拽出的那个娃娃去哪了吗。
我说在饲养室被饲养着。
白淼晃了晃她那颗小脑袋,说,没有,它被养在豁巷深处那片空地里,是我奶亲手养进去的。
那个地方很神秘,是古里庄园的后院,远离卜清老汉家那眼甜水井滋养着的‘有背娃娃脚趾的大槐树底下的人群’,也远离了庄园里充满混浊的喧嚣,被一座低矮的土塬括到了庄园的外面,卜清老汉说那是安置先人魂灵的陵园,卜清老汉经常清静地在陵园里吧哒着他那颗黄铜的烟锅嘴,让冒出的一缕一缕会变形状的烟雾悠闲而又随意地往空中升腾。我问卜清爷爷在干什么,卜清老汉用神秘而苍远的声音说他正在和先人们谝闲传,还说和先人们谝是不用语言的,语言不真实。在我的印象里,既然有背娃娃脚趾的先人们居住,虽然被铲成围墙的土塬隔在外面,可还算是我们的庄园。
我去古里庄园这个神秘的后院,走的是一条与卜清老汉不同的道路,卜清老汉是从那有着石狮子把守咯咯吱吱笨重的槐木门扇敞开的大门里,边吧哒着他的黄铜烟锅边缓缓地踱着步子,顺着土塬上踩出的便道,慢慢地绕进那宁静的陵园,而我却开辟了捷径,先上到豁巷深处那棵结白桑葚的树上,再沿着横横的斜枝爬到被铲成围墙的土塬上,哧哧溜溜地就从被着绿绒绒地蔓蔓草的土坡上滑了下去。
是那棵长得不象老槐树开放威武枝叶收敛得有点含蓄的桑椹树将我送出去的。
每回白淼就象影子一样缠着我,我不愿意领她她就哭鼻子,小鼻子一翕一合地抽蓄,两个脚丫子并拢着用手背抹眼泪,模样很可怜,我一妥协,她马上就破泣开颜,脸蛋蛋上还挂着泪花花,就将小嘴巴凑到我的耳根根,甜甜地说,大哥哥,你真好,我保证只和你一个人玩,和你好到底。哈出的热气弄得我的脖子直痒痒,末了,还‘叭’地用小嘴巴亲我一口,我用手擦掉脖子上嘴唇印上去的唾沫圈,不耐烦地说,把你的鼻夹子尿水子(因为淼淼妹爱哭,泪水子就象夏天随处只要听到烦闹的知了叫就能从树上飘下湿乎乎的知了尿一样叫人心烦,所以我说她是尿水子她也知道我是嫌她爱哭鼻子)弄干净,别在我身上到处乱抹。
小妹子白淼就不好意思地笑着,用万能的衣袖在脸上蹭抹了蹭抹。
白淼与我一样对古里庄园的外面充满了新鲜,只是我在她面前能装得象村长一样沉住气,我们做出她经常耍赖不走路要我背着她的那个姿势,将脸蛋平平的象有了依托样惬意地贴在我的后背上,我则象个不太老练的驾驶员握着左右两边的操纵杆样逮稳了她岔开来伸到我前面的两个脚脖子上,她用两条胳膊紧紧地搂住我,一路吱吱哇哇的就从土坡坡上滑了下来。
陵园里那种萧杀的寂静,如同黑夜一般深不见底的神秘的气氛立马就感染了我们,我们不敢放肆地喧哗,就象挽起裤腿正逆行在东头那条能回出一个一个旋窝的大干渠里,手和手紧紧握在一起,生怕被‘哗哗哗’急急的水流冲裹了下去;小心地深一脚浅一脚挪动着脚步,一下又一下不敢怠慢,生怕落脚处踩到回旋的水窝子里被吸卷了进去,我们用脚心感受盘积在渠底的泥塘要陷凹进我们脚丫子的顽固,可我们每‘哗啦’一下地将脚丫子拔出来,小小的水花落在四周,内心里都有掩饰不住的小小胜利的喜悦,都将对方汗渍渍握在一起的手互相往“紧”地摁一下,传递一个简单的眼神分享这种新鲜刺激带来的快乐,在一脚一脚朝神秘而黑暗的先人们歇息的处所走近时,忽然之间我领悟到了卜清爷爷说的‘语言是不真实的’,我和淼淼手心那默切的‘一捏’,眼神里隐藏的那只有我们知晓的‘怀着恐惧从黑暗的深处忽然间望见了一丝丝亮光的惊喜与激动’,这些心灵的秘密又岂能用语言精确地描述,心灵深处那迷雾一般的世界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而力不从心,就是彼此间能直通心灵的眼神穿越过的也仅仅只是心灵世界庞大的建筑群里的一间小小的屋子,我和淼淼只打开了那一间毫不起眼的小小屋子的窗户就感到了无比的幸福。
白淼发出‘啊’的一声惊叫时,我们才发现卜清老汉早就在那儿等着我们了。
白淼将身子的重心侧到我的怀里,嘴唇哆嗦地道,哥哥,我踩到先人们的躯壳上了,感觉中就象踩到盘卧在渠底软塌塌的水蛇上面就象不觉间一脚跺到田野里汽蛤蟆鼓嘟嘟的肚皮上,一股冷嗖嗖寒岑岑的颤悸就过电般从脚心传遍全身。
我说那儿什么都没有,只不过是一堆黄黄翻起的虚土,虚土里混杂着一蓬乱糟糟还未完全腐朽掉的烂草叶而已。
可白淼将脸扭得老远老远不敢看,说哥哥我都看见汽蛤蟆黑逗逗的眼睛阴森森地盯着我。
我说真的什么都没有,到处都开着一摊一摊暗淡而不张扬的黄黄的迎春花,到处都能看到没有色彩的日光亮堂堂地涂抹在厚重的黄土堆上。
说着,我们就看见了卜清老汉正优哉游哉地屹蹴在黄黄的迎春花里吧哒着黄铜烟锅,我说你看走眼了,那不是卜清爷爷正很现实地蹲在咱们面前么。
直到果真听到是卜清爷爷那苍远而有力量的声音说,‘孩子,你们来了’时,我们提起的心才放松了下来。
7、
我想问卜清老汉疯女人和疯女人的孩子,可卜清老汉却讲起了古里村的入侵史,继续说对付晾不响的陈久。
卜清老汉说,先祖们的智慧是在斗争中积累起来的,晾不响再厉害还是被先祖们智慧地捕捉到了它看似恶毒凶狠的外表内隐藏着的薄弱点,据村志上详细记载,在没有找到灭绝晾不响的办法之前,村里人就和晾不响玩起捉迷藏的把戏,他们记下晾不响常常伪装的外形,在枝杈间扮做一截枯树枝,盘成绿绿的一堆堆当田野里老实的草蛇,躲在棉花杆堆里充数数,无论它如何伪装变化只要叫谁见上一次,村人们就你传我我传你地用最原始的办法提防它。
这样智慧的先祖们就度过了他们与晾不响这外来入侵的抗衡期,在此期间,他们一时一刻都没有忘记寻求毁灭晾不响的办法,用毒饵诱杀、用铁器捕杀、虽时有收效,但我们大槐树底下的子民们也时常受到攻击,况且晾不响就象能‘哗’地撒一把种子眨眼功夫便长出一片势力的土地一样,以一种极快的速度繁衍着,蹦出的新生命一代比一代更狡猾更具有抗毒抗击杀能力,看那架势,是要和我们古里庄园持久地对抗到底。
这时候,村中的第一个能人出现了,这个人的名字我们一定要记住,是他发现了恶毒的晾不响最致命的弱点,一举将其致服。
每到寒冬腊月,村里总能度过一段先前一样平静详和的日子,不光是人轻松起来,就连鸡们也满野外的扑棱翅膀,成群的鸺鸺叽叽喳喳地在土地里啄食,一度被吓破了胆子可怜的绵羊还是诚惶诚恐地‘咩叽咩叽’着在原地打转转,为保卫家园出了力的黄狗们也趁机在太阳坡里慵懒地丢起了盹。这段时节晾不响总是就规律性地蒸发一般钻得不见了影影子,它们暂时的躲藏并不是要退出古里庄园,而是整休在储蓄更大的力量,一开春那些象发酵的臭水塘里咕嘟咕嘟翻冒上来的水泡一样的成群的幼晾不响的出现,就证明寒冬腊月天是蛰伏起来的晾不响们的交配期,也是它们毒性最弱失去攻击力的时期,它们躲在黑暗的地方一茬一茬地制造后代,都顾不上自卫,就更是我们毁灭性地灭绝晾不响的绝佳时机。
这创造性地推断一下子使人们看到了胜利的署光,为了抵御晾不响,村人们空前地团结,自发地聚在能人的身边,很快地就又寻找到了晾不响隐藏的地方,狡诈的晾不响躲藏的地方虽然隐蔽,可还是有迹可寻,它们不是躲进土塬地梁梁上形成梯田样一棱一棱断裂处的土屹崂里,就是藏在坡地上被雨水冲陷出的一处一处内部相连的洞穴里,那些地方见不到咱们川塬上冬日里田野上随处都有的地老鼠们打的地仓,打地仓的地方总有一摊摊被地老鼠的尖尖牙啃出的碎粒粒的新土,这大概也印证了动物世界的讯息是灵性地相通的,地老鼠们比自以为智慧的人们更先知道了晾不响类的栖居之处,可以判断出在地老鼠地洞的周围不会有晾不响。
晾不响类栖居的那些地方,总是处于洼处容易积聚雨水便于草丛茂长,长年以往这些疯长起来的野草杂枝便藩蓠一般将晾不响的洞穴深深地隐蔽起来,也正好,冬日里梁屹崂上那扑延延一片片蓬起的草丛倒成了最醒目的标记,村人们在那个大能人的安排下,摁压下不住往上燃起的喜悦,生怕露出蛛丝马迹被狡猾的晾不响类嗅觉到风声而‘打草惊蛇’,悄悄地照着各自的分工做着准备,终于熬到第一场大雪降临到川塬上时,大规模灭绝性的捕杀便开始了,村人同时行动,同时点燃了那一处处蓬成了一堆一堆藩蓠样的草丛。
金彩的阳光里,卜清老汉讲得很有兴致,仿佛是他在亲自指挥着远古的那场捕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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